（本书由大象出版社出版）

王国钦《知时斋说诗》连载（八）

《离骚》导读（二）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二句相道：犹言辅佐；不察：不为（楚王）所察；延：引颈遥望；伫：久立等待；反：同“返”。二句犹言趁着行人迷途未远，回复到正确的道路上。二句步余马：解驾使马慢行；兰皋：水边长有兰草的高地；椒丘：生长着椒草的小山。二句进、退：进仕、退隐；不入：不得志；离：同“罹”；“离尤”即遭受怨尤；复修：继续修饰；初服：犹言最初的志趣。二句制：裁制；芰、荷：即菱、荷；集：汇聚；衣、裳：上身曰衣，下身曰裳。二句不吾知：“不知吾”之倒装；亦已：犹言也罢；信芳：确实美好。二句高、长：使动词，使之高、使之长；冠：帽子；岌（jí）岌：高耸的样子；佩：佩饰；陆离：色彩缤纷。二句芳、泽：香洁、污垢，分别指自己和奸佞之人，泽由汗垢引申而来；杂糅：即混杂；昭质：清白纯洁的品质；犹未亏：指没有受到损害。二句游目：纵目四眺；往观：犹言前往考察；四荒：四方荒远之地。二句佩：动词，即佩带；繁饰：指繁盛的装饰；芳菲菲：犹言香气勃郁；弥章：愈加彰显。二句民生：泛指人生；各有所乐：各有所好；好修：犹言爱美；常：习以为常。二句体解：即肢解，古代的一种刑罚；岂：岂是；惩：惩戒。

第五段：政治斗争失败，理想付诸东流。于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的信条，又在诗人内心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为了个人，这何尝不失为一种人生结局；为了国家，又怎能容忍自己逃避现实？最后，诗人毅然坚持“常以好修”“体解未变”的选择，并决定“反顾游目”“往观四荒”。同时代的孟子，也曾在《孟子·尽心上》中表达了几乎相同的心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就全诗而言，作品到这里结束了作者进行自我回顾和自我展示的第一部分。

女媭之蝉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二句女媭（xū）：楚地对女性的统称，这里是屈原在本诗中塑造的一个女性人物形象；婵媛（chányuán）：形容女子妩媚多姿；申申：反复、絮叨；詈（lì）：这里指婉曲地劝诫。二句鲧（gǔn）：夏禹的父亲；婞（xìng）直：刚愎自用；夭乎：死于；羽之野：传说中羽山的荒野。二句博謇：犹言过于正直、忠贞；独：孤单；姱节：美好的节操。二句（zī）：草多的样子，这里作动词用，使很多草堆积起来；菉（lù）、葹（shī）：两种恶草，喻指小人；盈室：充塞满室；判：判别、区分；离：动词，远离；不服：不佩带。二句户说：一家一户地说服；孰：谁；云：助词。二句并举：相互托举；好朋：习惯于给朋为党；茕（qióng）独：孤单无靠；不予听：“不听予”的倒装句，即不听我（的话）。

第六段：女媭是本诗中唯一一个女性形象，可能是诗人的姊妹、夫人或者妻妾。但无论是谁，她衷心的劝诫都在诗人的心中引起了一阵波澜——在一个没有是非曲直的社会里，一味地耿直孤忠是不容于世的。女媭的这些话，既指出了当时社会的症结，也曲折地反映了屈原的心理矛盾。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曾唏嘘余郁悒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二句前圣：前朝圣王；节中：犹言公平、折中地判断；喟（kuì）：叹息；凭心：倚仗着自己的忠心；历兹：至于此境。二句济：渡；沅、湘：沅水和湘水；南征：南行；就：就近；重华：即舜帝；陈词：陈说。二句启：动词，开启，开始（在人间传唱）；九辩、九歌：皆传说中天上的乐章，由大禹之子夏启偷带到人间；夏：以夏朝代指夏启；康娱：安逸享乐；纵：放纵。二句犹言看不到困难、不图谋未来，因而招致“五子家巷（叛乱）”的后果。五子：即夏启的第五个儿子武观；用失乎：失乎用，即失于使用；家巷：内讧。二句羿（yì）：后羿；淫游：无节制地游玩；佚（yì）畋（tián）：放纵打猎；封狐：大狐，泛指较大的野兽。二句乱流：指政局混乱；鲜（xiǎn）：少；终：结果；浞（zhuó）：寒浞，后羿所宠信之相；贪：贪恋；厥（jué）：代词，指后羿；家：指妻室。二句浇：过浇，寒浞之子；被服强圉：犹言自恃强暴；不忍：不节制。二句日：每日；自忘：忘记自身的责任和危险；首：脑袋；用夫颠陨：因而坠落。二句夏桀：即夏朝的亡国暴君；常违：“违常”之倒文，指违背常现；乃：于是；遂：就；逢映：遭逢祸殃。二句后辛：即商纣王；菹醢（zūhǎi）：指把人剁成肉酱；殷宗：殷商宗祠。二句犹言商汤、夏禹及周文王等明君，皆俨然而恭敬，在把握政治道路上从没有差错。祗（zhī）：恭敬。二句举贤、授能：举荐和使用贤能之才；循：遵循；绳墨：法度；颇：偏差。二句犹言苍天公正，从无偏袒，它根据人们有无德行而分别辅助。阿：偏袒；错：交错、分别。二句维：同“惟”，只有；圣哲：特指汤、禹等圣君；茂行：繁盛的德行；苟得：才能；用：统辖；下土：与皇天对举，指天下国土。二句犹言纵览古今历史兴亡，可以从中观察到人们衡量事物的标准。相（xiāng）观：察看；民：人民；计：计策、法则；极：终极，犹言最好标志。二句非义、非善：指不义不善之人；用、服：任用、信服。犹言这些人不可任用、不被信服。二句阽（diàn）：濒临危险；初：初衷。二句量凿：度量木器上的卯孔；正枘（ruì）:修整木器上的插榫，犹言这就是前代圣哲们不为世俗所容并被“菹醢”的原因。二句唏嘘（xīxū）：抽噎；时之不当：犹言生不逢时。二句茹、蕙：两种香草；沾：浸湿；浪浪：水流不止。

第七段：诗人感到不为女媭理解尤为痛苦而无法解脱，便展开自己的艺术想象，“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通过与古代圣王的对话和对佞臣暴君的剖析，屈原对理想更加充满信心，对真理更加坚定不渝。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二句敷：铺开；衽（rèn）：古代男子服装的前襟；陈辞：同“陈词”；耿：耿直；中正：中正之道理。二句驷（sì）：名词，本指一套马车上的四匹马，这里做动词，即驾驭马车；玉虬（qiú）：即配有玉饰的龙，虬指一种没有角的龙；鹥（yī）：凤凰一类的祥鸟；埃风：夹杂着尘埃的风；上征：即上文之“往观乎四荒”。二句发轫（rèn）：启程，“轫”指停车时垫于轮下的木块；苍梧：即九嶷山；县（xuán）圃：指昆仑山三级中的中级，“县”同“悬”。二句灵琐：犹言传说中神灵的所在，琐即门窗上雕刻的花纹，代指门；暮：傍晚。二句羲（xī）和：太阳神；弭（mǐ）：停止；节：速度；崦嵫（yānzī）：西方神山，是太阳归宿之处；勿迫：不要太急。二句犹言无论道路多么漫长、遥远，我都将矢志不移地探求所追索的真理。曼曼：同“漫漫”；修远：长远；上下：上天入地。二句咸池：神话中太阳洗澡的地方；总：系结；辔：马缰；扶桑：一种神树，传说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二句若木：一种神树；拂日：轻轻地擦拭太阳，以使其重新放射光华；聊：姑且；逍遥、相羊：从容的样子。二句望舒：月神；飞廉：风神；奔属（zhǔ）：与先驱对举，犹言随后奔驰。二句鸾、皇：两种神鸟；戒：警卫；雷师：雷神；未具：（行装）没有准备，犹婉言拒行。四句凤鸟：即凤凰；飘风：旋风；屯：屯聚；相离：游离而至；帅：同“率”；云霓：云霞，这里泛指奸佞小人；御：抵御，犹言这些反对势力前来阻止我的前行。二句犹言云霞们纷纷涌现，五光十色地聚拢在我前行的道路上（阻止前进）。二句帝阍（hūn）：天庭上的守门人；阊阖（chānghé）：即天门。二句暧（ài）暧：日光昏暗的样子；罢（pí）：这里指昏暗已至极；结：结系；延伫：犹言等待时机。二句溷浊（hùnzhuó）：混乱污浊；蔽美：掩蔽美好的事物。

第八段：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诗人又开始了新的追求。屈原借助丰富的神话故事，在想象中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绚丽无比、神奇无比的浪漫图景。他驷玉虬而乘鹥鸟，令羲和以望崦嵫。饮马咸池，总辔扶桑；折木拂日，逍遥相羊；前使望舒，后属飞廉；飘风相离，云霓来御——这是一种怎样的壮观景象啊！尽管“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但我们的诗人却以“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豪情自励励人，洵为高尚而宝贵。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二句白水：神话中发源于昆仑山的一条河流；阆（làng）风：神话中的山名；绁（xiè）马：系马。二句涕：涕泪；高丘：指高丘山；女：指神女。二句春宫：东方青帝所居宫殿；琼枝：琼树之枝；继佩：指在自己的佩饰上续加香物。二句荣、华：草本植物之花曰荣，木本植物之花曰华；相：相看；下女：指民女；诒（yí）：同“贻”，赠予。二句丰隆：云神；宓（fú）妃：传说是伏羲之女，溺死之后成为洛神。二句佩：佩饰上的丝带；结言：以佩为情物定约；蹇修：传说为伏羲之臣；理：代理，即媒人。二句犹言心情悠忽不定，若即若离。纬繣（wěihuà）：乖戾不合；难迁：（宓妃）难以迁就。二句归次：住宿；穷石：神话中的地名；濯（zhuó）：洗；洧（wěi）盘：神话中的水名。二句保：仗恃；骄傲：自以为了不起；淫游：恣意游乐。二句信：确实；无礼：无有情意；来：乃；围弃：犹言放弃；改求：改变追求。二句览、相、观：皆为看的意思；四极：四方极远的地方；周流：回环、观察。二句瑶台：以美玉堆砌成的高台；偃（yǎn）蹇：高耸的样子；有娀（sōng）:古代部落名；佚女：美女，即后为帝喾之妃的简狄，是为商代始祖。二句鸩（zhèn）：恶鸟名；不好：犹言不添好言。二句雄鸠：斑鸠；鸣逝：飞鸣远逝；恶（wù）：讨嫌；佻巧：巧言、轻佻。二句狐疑：犹疑不决；自适：亲自前往。二句受诒：指受托；高辛：即帝喾；先我：先于我之前。二句犹言想去远方却又无处可去，就暂且徘徊复彷徨吧。浮游：没有目的地漫游。二句及：乘着；少康：夏代的中兴之主；未家：没有成家，“家”作动词用；有虞：夏朝的一个姚姓部落；二姚：即有虞国君的两个女儿。二句犹言求婚理由不足而且媒人笨拙，可能传话也不十分牢靠。二句嫉贤：嫉贤妒能；蔽美、称恶：犹言颠倒是非。二句闺中：代指美人；邃远：望而不见；哲王：圣哲之王，这里特指楚怀王。二句犹言我的理想无可抒发，又怎么能够忍受并长此以往下去？

第九段：在“上天”无门之后，诗人又以“求女”为象征，在“下界”寻求德能兼备的志同道合者。他相下女，求宓妃；见有娀，济白水；登阆风，折琼枝；望瑶台，游春宫……“周流乎天余乃下”。然而，“告余以不好”的鸩，“余恶其佻巧”的雄鸠，使他真正认识了“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在这期间，他经历了说不尽的艰难曲折……满腔炽烈的感情，在幻灭和空虚之后陷入极度的惆怅与彷徨——“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在作品结构上，以上为全诗的第二部分：政治理想破灭之后的屈原，不得不在艺术的幻想之中忍受心灵的煎熬。

《知时斋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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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子桃花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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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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