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冬至这个节日是个有汤圆吃的好日子。孩提时的我和伙伴们在冬至当天是非常快活的，这种快活很简单，但现在想起来却十分值得怀念，快活的理由无非就是在接下来几天里，我们将会有美味的糕粿甜点。有好吃的东西糊口在那个年代是一件最幸福不过的事了，因为那时的农村生活是极其艰辛、贫寒的，稀饭咸菜的寻常日子所给予孩子的只能是等待，等待着一年中每个节日的到来，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等等每个习俗节日都会给我们这些穿着破烂裤裆的孩子无穷的快活。我推想，当下的孩童们绝不会因为过传统节日而兴奋得手舞足蹈，因为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物质享受上已经十分多样和富足了，绝没有快活的理由了！

记得小时候，每到冬至时节，村里总会变得不一般的冷，加上冰冷雨点的冲刷，整个小村子仿佛被一团寒气笼罩，一不小心就容易让人患上风寒感冒，这必定是很令人烦恼的一件事。但寒冷总是无法阻挡故乡那些早起的人们，何况是冬至这样重要的节日。各家各户掌家的女人都会早早起来争先到村里陈氏祠堂门口的石磨旁挨个排队去磨米粉。磨米粉可不是大家想像的那么简单，现在大都市生活的人们也绝不会想像得到吃上一顿汤圆会是一件那么费劲的差事。如今，大家无非是踱步到住处附近的超市，从冷冻柜中取出一袋袋包装精美的品牌汤圆，然后回家下锅煮熟，一切即妥当了。

然而，那时我故乡里的女人绝没有如此清闲、便利的生活待遇，她们须得在冬至的前天晚上从米缸里勺出一大盆糯米，用清水泡好。等天一亮，就挑着泡好的糯米来到石磨旁，一勺一勺地往石磨里添浸泡的糯米，开始磨起米粉，直到一大盆糯米磨毕，方才挑担回家。回家后，须得用薄薄的大纱巾将磨好的米粉包起来，扎紧，用大石块重重压住，把米粉中的水分挤干。大约快到中午的时候方可以取下石块，用纱巾里的米粉快来包汤圆了。讲究的人家，还需得用花生、黄豆、白糖混在一起磨成调味粉，用来滚热烫的汤圆吃。

等到汤圆下锅，捞起来，撒一些白糖，或滚好调味粉，我能端着一万汤圆到院子里美美吃上的时候，已经是过午了。但我和伙伴们绝没有任何等待的疲倦和不耐烦，大家在吃上汤圆之前会聚集在祠堂门前的小院子里玩弹弹珠、捉迷藏、跳跳绳等游戏，游戏过程中大家总会尽情快活的呐喊，以表达对冬至这个有美食的节日的无限期待和热情。

那时的我和伙伴们毕竟不知道冬至这个节日除了好吃的汤圆糕粿，还有一层更重要的人伦意义，那就是对先祖的缅怀和悼念。所以，节日所承载的这种严肃的人伦信仰总是被我们少不更事的快活掩盖了。

我正沉浸在童年回忆的遥想中，不知哪里猛地“啪”得一声响动，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的车水马龙正冒着濛濛雨点川流不息。南昌是个喜欢下雨的城市，下了雨的南昌街头总是雾蒙蒙一片，几乎让我看不见回故乡的路。其实，我这样想也不对，南昌早已成了我的第二个故乡了，我在这个城市里工作，买了南昌的房，娶了南昌的老婆，生了小孩落户在南昌，自己除了春节回到故乡，其他时候我和南昌本地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但我老婆总说，我还是不够喜爱南昌，至少像这样遇到节日的时候，我的心是不在南昌的。

是啊，有时候我总在想，我自己和故乡的缘分究竟还有多少？冬至是个祭祖的节日，按照故乡的习俗，逢上这样的节日，家里的男丁必须一起到祖坟上祭扫、到祠堂里焚香跪拜，以示慎终追远，落叶归根。然我这样的时候是绝对回不去的，国家对冬至没有放假安排，就算是有，一天时间也过于仓促，很难赶得上行程的。我知道，我父亲在故乡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我每年总是以这个借口安慰自己，但我转而又想，二十年后，或是三十年后，等到有一天我父母双鬓如霜，步履蹒跚，我难道还有这样逃避的借口不回故乡面向列祖列宗诉说自己的心迹？

我父母总是跟我说，“儿呀，你要好好感恩生活和命运。你现在能够通过自己努力学有所成，在政府部门吃上公家的饭，已算是很不容易的造化。一定要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好好工作，用自己的学问帮助更多的人，多做有益于社会的事。这样，你就是不回家，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一定也不会见怪，并眷顾你这个不回家的孩子！”我想，父母的看法是对的，人生的价值不仅仅停留于那些祭祖的传统仪式，更在于对现实社会的贡献。

其实，在今天这样特殊的节日里，我除了对缺席祭祖的愧疚外，内心还有更深的牵挂。我牵挂正在故乡养病的姐姐。记得小时候，每逢冬至吃汤圆的时候，我仗着奶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的庇护，时常欺负姐姐和妹妹，无论如何自己得先吃第一锅汤圆，不愿让姐姐、妹妹的碗接近灶台。姐姐、妹妹无奈，只好端着空碗站在离灶台一丈远的地方垂涎地看我吃着碗里热乎乎的汤圆发愣。这种劣根性我一直保留到我奶奶去世，在父母的教诲下方才觉悟。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大抵是个对生活和命运有所觉悟的人了，但在今年十一月初，我姐姐被确诊为转移性肺腺癌，幸好癌细胞基因突变，在大家的帮助下，接受了靶向药物治疗，并且效果不错。然而，岁月只能让人觉悟于当下，对于那些往事和回忆，要想从情感上救赎和弥补，必定是无济于事的。人生最让人悔恨的，便在于此。

《周礼春官.神社》载：“以冬日至，至天神人鬼。”遥祭故乡的列祖列宗，我现在想许愿。愿岁月静好，愿全天下善良的女人幸福，愿我能倾尽一生所有换我所爱的人一世平安！

雁鸣沙

年12月21日写于南昌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