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_重阳节_老人节

白雨偏浓上

发布时间:2021-3-16 16:38:50   点击数:

年写的最后一点东西,武侠小短篇,没有什么紧张或动人的情节,略有一点寄托。有限制字数,所以分两篇发。敝帚自珍,谢绝转载,盗用必究。

白雨偏浓

妙月山的雨和别处的不一样,总是看得见飘摇的雨线,却又轻得没有声音。

雨濯缨一步一步地走在山间小道上。他并不簪缨,亦不出身于世家,更不觉得沧浪之水有多清。姓雨是随自己的师父,濯缨是师父的寄托,仅此而已。

师父已然驾鹤西归,在这个大冶洪炉般的世界上,他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了。如果他能够无拘无束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可惜他并不能。

天是阴沉沉的,带着褐色斑点的黄叶从山道两旁落到雨濯缨的肩上,旋即因他上山的脚步而落在身后的石阶。起初还能在风中旋转两下,等雨沾湿了之后就静止不动了。他并不回头看这些树叶们一眼。

妙月山只是金陵城北一座普通的山,山上也只有一座普通的尼姑庵。尼姑庵没有特别的名字,山叫什么,庵就叫什么。庵主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师太,会做朴素而可口的素菜,尤其会烹一手鲜美的蘑菇汤。只要期待着蘑菇汤,连日的苦雨也就不算什么了。

雨濯缨清楚明白地记得去妙月庵的道路,也记得路上藏着几棵枫树,到几月份它们就会燃得火红。妙月庵的正门很不起眼,在门边的泥土里藏着一棵经年的紫苏,叶子已经老得没有办法拌凉菜了。无人看门,雨濯缨推开门时感觉到雨线颤动了一下。

起风了。庵里空无一人。墙上贴着观音的画像已经破损、泛黄,蜘蛛将网结在观音大士的头顶。香案上布满灰尘,留下几个器具的轮廓印子,现而今那些东西大概皆被盗走了。蒲团倒是还在的。雨濯缨跪在蒲团上,朝看不清神情的观音双手合十,像久旱的农人祈求降雨那样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生怕自己内心的怀疑反映在磕头的仪式上。

然后他转到庵后,这里曾经是片菜地,还有两间草屋。

草屋还未破败,不过也无人居住了。菜地里不再种菜,边缘的树影里,隆起一座小小的土坟。师太也已经走了多年。雨濯缨推开其中较小的一间草屋的房门,过了一会,他拿起扫帚和簸箕出来,回到庵中,认认真真地扑去房梁上的蛛网,扫掉地上的灰尘。这些多余的劳动量使他额上很快沁出了细汗。作为一个久试不第、入幕参谋的读书人,他并不经常操持这些工具,动作颇为笨拙。不过,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将妙月庵伴着两间草屋打扫干净。

每过一年,他都是要这么打扫一次的。想到明年自己要跟随红衣将军移镇北方,未必再有时间来这里,雨濯缨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逐渐入夜了,雨愈发细密。秋夜里凉气侵人。他从草屋中拿来一些干草和废木头,点燃了,坐在庵中。火光跃动,给他带来一点温暖的光芒,还有温暖的回忆。

前几年他来的时候总免不了流泪,今年倒没有这个意思。他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是了,他仿佛看到黑暗中有一个娉婷的身影朝自己走来。

“雨生。”她语调柔和,轻轻呼唤着他,脸上的面纱一晃一晃。

如果有道人在旁边,一定以为雨濯缨遇到了鬼魅狐妖。

雨濯缨并没有起身,也并没有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柔荑。因为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假象,一旦伸出手去,她就会消失不见。

这个娉婷的身影乖巧地坐在雨濯缨早已准备好的蒲团上,眼含微笑地看着他。

她还是这样小,还没有长大哩。雨濯缨心里想着。自己却已经逐渐老于风尘之中了。

“你乏了吧?我去替你煮饭,再求师太教我做一碗你爱喝的蘑菇汤。”

她朝庵后走去。师太已经不在啦!雨濯缨悲凉地想着,看着她起身一步一步朝庵后走去。等她走出后门,这一年对于他来说就结束了。

妙月山的雨下了一整晚。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微弱的天光穿过了小天窗,投射在火堆的残烬上。

“新年好呀。”

雨濯缨自己对自己说。

一、

以前的雨濯缨既不怕冷也不怕累,一个人在金陵城里横冲直撞,一点也没有读书人的样子。这也怨不得他——他的师父雨青尘将他收养没有几年,就撒手人寰,四书没有讲透,武功也只教了半套心法几个散招。他既没有办法继续读书,也没有人教他学武,所以他就成了江湖上的一个混混。不过,也因为他好歹能够自己读书,还会几招厉害的拳剑,所以在混混之中,他属于一个孤独的混混。混混们既不将他当做狐朋狗友,他也从不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混混——尽管他在金陵城的平头百姓的眼中着实已经是了。

一个优秀的混混往往活得不会太差,雨濯缨就是如此。他虽然孤身一人,在金陵闯来闯去,也没有什么朋友,却靠着偷来的几本算命书成为了一介半仙。

他从不吆喝,一个高深莫测的半仙从不吆喝。一张黄布幡,一个酒筒便足矣。而且他一天只出摊两三个时辰,留给别人一副来去自如的高手风范。熟知他的混混们却清楚得很,这家伙不过故作高深,其实肚子里没有半壶墨水。然而他总能从那些公子哥儿和贵妇手中骗到白花花的银子,混混们既嫉妒又羡慕,也有愿意拜他为师的,只不过但凡别人提起拜师,雨濯缨便要冷脸。

他二十五岁那年冬天,城西边来了一个南方来的庞大商队。

“濯缨,濯缨,大消息,有大消息!”

想拜雨濯缨为师的小混混黄大有一大早就跑进雨濯缨的家门。说是家,其实是城角一处无主的宅屋,雨濯缨霸占着。黄大有也很想住进来,他觉得雨濯缨和他还是聊得来的,作为一个孤儿,他也想有个伴。只不过,雨濯缨好像对这点毫不在乎。所以黄大有也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开口,仍旧住在城外的土地庙中。

早上一醒来,他便看到大批人马朝城中涌进。大有四处打听,才知道这是一支来自西域的商旅,约有三四百人,从荆楚顺流而下,因为人太多了,被城防阻在城西。他们只好弃船登岸,将货物一五一十地送到城门口检查。大有眼尖,瞅到了里头的色彩斑斓的珠宝、布帛,立刻朝雨濯缨的住处狂奔。等雨濯缨起床,立刻将这个大新闻一股脑儿告诉给了他。

顾不上正在簌簌下着的鹅毛大雪,雨濯缨立刻穿上一袭长衫,架着布幡,抄上酒筒,朝门外扑去。走过两条街,见到人流了,他便一振衣衫,露出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朝城西门信步行走。大有想要给他打伞,被他立刻拒绝了。

“这点雪不碍事。你先跑去西门找个茶摊,待会来找我算命,装得像一点,别跟上次一样穿帮了,我可再禁不起那样一顿打。”

一路也无生意。在金陵城中久住的人,也多有认识他的,知道他的本色,传开了之后,他便只能骗骗外地人。

这一行也越来越难做了!雨濯缨到城西门附近的时候,果然看到还有许多商旅正在进城,热闹非凡。西门附近的茶摊、面摊一时间人满为患,连大有的影子都找不到,全被这些先入城、等待同伴的商人们给挡住了。

“是不是战乱了啊?怎么西域商人会跑这么远到金陵来!”

“听说长安下肃清令了哩,这群人准不是什么好人!”

雨濯缨心中咯噔了一下,仔细瞅了瞅眼前的几个商人。他们并没有什么胡相,鼻子不高得吓人,额头也不隆起,胡子也并不翘。

“和我们没什么区别嘛!”

这些西域来的人和他的师父描述的胡人完全不一样。

雨濯缨刚刚提起的警惕之心并没有放下,他决定先找到大有,让大有和自己唱一出双簧。这群外地人这么多,而且都是初来乍到,总能骗到一两个的。

“你会算命吗?”

一道视线捕捉到了雨濯缨,雨濯缨原本在找大有,却被这道视线所束缚住了,他惊讶地转过目光,望向眼前的人。

“云游江湖,见得多了,偶尔也替别人算算前程,对付一些川资。”雨濯缨端起腔调,朝来人说。

来人是个女孩,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在雪中穿着舞女的单薄衣裳,靠一张大的白色披肩和一双不合脚的长靴子御寒。大概是没遇到过金陵的湿冷,所以冻的十分苍白,隐隐透出紫色的血丝。雨濯缨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因为一张面纱蒙住了她的脸,用金色的精致挂钩巧妙地挂在她清清秀秀的耳鬓。而她的黑发随意披散着像刚刚起床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目光。

“能算算我多大年纪才可以回家乡吗?”

女孩朝雨濯缨说。

“这……”雨濯缨正打算问她是要算发财致富还是算姻缘嫁娶,没想到女孩抛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偷来的那几本算命书上并没有预设这种问题的解答策略。

“不是可以算前程吗?”女孩的声音在冷风中颤了一下。雨濯缨忍住寒意,说:“那是自然。不过,天机不可轻易泄露。”

“哦,我知道。”女孩拿出十文钱。看得出来,她虽然是个舞女,可并不富有。这让雨濯缨心中泛起奇怪的感受。他好像希望能多骗点钱,又真心不希望她很有钱,一掏就能掏出大把大把的银子。

平日里十文钱他一定嫌少,不过这一次雨濯缨接过钱,却很郑重地装到包袱里。大有既然一时半会见不到人,他决定认真替这个女孩算上一算。

因为这十文钱一点都不油,像刚刚从水里捡起来的扁扁的鹅卵石。

是看手相呢还是面相呢还是卜卦呢……他心中从没有这么纠结过。不过,他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面由心生,跟命运关系不大,卜卦功夫他没有学到家,也不可靠,只好问问生辰与姓名,再看看手相了……虽然法子老土了一点,但他记得清楚,只要那几本旧书靠谱,庶几不会出大的差错。要是算六十四卦,算错了或者记错了,可就误人了……

“那个……”雨濯缨想问一下她的姓名和生辰,但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没有什么本事,“把手伸出来,让小道看看你的手相。”

女孩从容地伸出水袖中的右手。

雨濯缨摆了摆手:“我先看你的左手。”

女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将左手伸到他面前。雨濯缨捏住她的指尖。

“她的手真冷。”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女孩的左手手相非常复杂。

“现在再看你的右手。”

女孩于是将右手也伸给了他。

右手异常干净,三道主纹像三条清浅的河流,从太阴丘流下平坦的掌心,汇聚在食指和拇指之间。雨濯缨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手,痴迷地看了一会儿,以至于忘了算命这回事。

女孩以为他正在认真地推算,她很有耐心地等着。

一声马嘶。

雨濯缨被拉回了现实,赶紧从头脑中搜刮书本里的各种片段。原本他引以为豪的清明冷静的头脑这时变得不够用了。自从他师父死后,他就很少认真思考什么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动动小聪明,故而现在颇为头大。

“左手意味着先天,你的先天命根非常复杂,小道我也只能看懂其中一二成命数。这意味着你被迫孑然一身、需要依附他人才能成长,但他人未必是真心欢迎你,而你稍微长大一些之后,又会到处飘零,难以归乡,直到……”

雨濯缨看着雪花落到女孩柔弱的右手手心,把话咽了回去。

女孩的手颤了一下。

“直到你二十岁,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他会让你远离人群,然后伴你回到你的故乡。”

雨濯缨笑着改口诌道。

其实女孩的先天、后天命相差别过大,这种手相意味着命途多舛,很难让人做出判断。而这种命相,凶多吉少。

“归宿么?”女孩望着忙碌着的商旅们,垂下了头。

雨濯缨正要再鼓励她一番,女孩却匆忙地说:“我要走了,谢谢你。”不待他开口,她便随着几个青年人走了。商旅们基本都已进城,所以她也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濯缨,濯缨,我可算找到你了。”大有气喘吁吁地扒开拥挤的人流,跑到雨濯缨旁边。

“好了,今天收摊了,我晚上请你喝酒。”

二、

夜晚,雨濯缨再一次遇到她,在一间酒肆里。这种价格低廉的酒肆金陵城里有数十家,这一家最靠近雨濯缨的住处,所以他带着大有,穿过风雪呼啸而来,大声地吆喝店家端上烧酒和下酒菜。

雨濯缨的师父雨青尘是一个酒鬼,病酒伤身,最后大醉而死,他的酒筒就落到了小濯缨的手里。这个酒筒非同寻常,哪怕是倒进一些清水,出来时也有酒香。

所以他拿酒筒喝,大有拿杯子喝。大有每次也想尝尝从那酒筒中倒出来的酒是什么味道,不过雨濯缨很小气,绝不给他试上一口。

正当他们喝着酒的时候,来了一拨人到酒肆里来卖艺,其中就有她。

与初见时不同,灯火中的她将头发挽在脑后,用一根金钗别着。舞裙可说是盛装,虽然略有些旧,却不妨碍衬出她的柔美身姿。在众人的吆喝声中她被簇拥到酒肆的院子里,脱掉鞋子,翩翩起舞,昏黄的雪花落在她赤足的指尖。面纱一顿一顿,始终没有因为她飞速的旋转而掀开。

雨濯缨既想替她喝彩,又觉得有些莫名心酸,只好一个人喝闷酒。想看她面纱下的面容,又没有什么机会。大有在一旁酒酣耳热,凑到院子里叫好不迭。

箫笙仿佛隔得远了,他听不甚清楚。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丑陋的中年人托着一个铜盘走到他的面前,微微欠身。雨濯缨摸到那还没有花掉的十文钱,忖了忖,没有动,改拿出几钱碎银子,放到铜盘上。

“小白,快给这位公子献一支《清平乐》!”

原来她叫小白。

雨濯缨趁那个丑陋的中年人回头的间隙,在刚响起的《清平乐》乐声中从酒肆中消失了。也许她并没有认出他来,自己也不愿她觉得自己是个买笑的金主。

回到住处,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古旧的皮箱,打开,拿出养活了他的那几本算命书,奢侈地点了油灯,仔仔细细地将这些书又翻了一遍。

“她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她到底有没有家呢?”

推演了很久,也没有弄出一个答案,所以雨濯缨这一晚上睡得很差。

第二天起来,他头疼欲裂,而且眼皮沉沉,几乎睁不开眼。

雪停了,金陵城被银装素裹,许多孩子在巷子口打雪仗,小的才学会走路不久,大的有十七八岁。

紧接着,拿着黄布算命幡子出门的雨濯缨就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冷炸裂。

“谁扔的?”

雨濯缨摸了摸颈后的雪,拿出了混混王的气概,冷声问道。那些正在玩耍打闹的小孩们立刻感到有人惹了祸,齐刷刷地看向砸中雨濯缨的那人。

一个女孩正怯怯地看着他。

“你扔的?”雨濯缨诧异地问。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女孩穿着简单厚实的棉衣,披散着头发,褪去了前晚的艳丽。原来是她!这个眼神就是她!雨濯缨心跳了起来。没有面纱,她的容颜很像画里的女子。只是,她眼神里的欢欣正以刹那计时地一点一点退缩成惊慌。不得不说,雨濯缨的样子还是挺能唬人的。

“你扔的……”雨濯缨促狭兴起,缓步走向舞女小白。因为他盯着自己看,所以小白吓得不断后退。

他忽然掏出一个雪球,不偏不倚地砸在小白头上的屋檐角。雪球碎开,溅了她一头雪。

“啊——”舞女躲避不及,只好低下头,赶紧将冷雪从发丛中扑下。

“敢跟我玩打雪仗,不要命啦?”雨濯缨望着那群缄口不语的孩子们,手中雪弹连连。那群孩子们见雪弹朝自己漫飞过来,又见雨濯缨没有恶意,便起手还击。小白愣了半晌,最后也加入了反击的队列。只可惜这算命的手段端的了得,一张算命幡被他舞得跟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似的,见了什么都要扫开。他还能抽空反击,不一会,就将一群兴致勃勃的孩子们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雪。

“濯缨,濯缨!”

黄大有从巷子尽头奔来。

“你怎么在打雪仗?马上那个富商就要出门了,咱们赶紧的吧。去豪华酒席上代作诗,这种好事可不常有。咦,你怎么还带着算命幡子。”

“路上顺便坑……哦,算两卦。”

雨濯缨因为和雨青尘学过文墨,所以也诌得几句诗,在附庸风雅的场合凑凑兴还是不成问题的。

“好,我们走。”大有说。

雨濯缨回头看向小白,正打算道别,却发现小白身边突然多了两个大汉,还有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用一顶厚帽子挡住头正慢慢走来,尽管这样,也不能遮蔽他油光闪亮的额头,令人一眼便可推测他的秃顶。

“我说,小白,终于找到你了。当初就已经说好了,你到我的手下来跳舞,钱是你现在的双倍!只要你只开口,偷偷地过来,山虎也不敢不卖我秃鹰一点面子,你说是不是?都是一支大商队里的,你怎么就不信任我呢?”肥胖的中年男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两个太阳穴处高高凸起的彪形大汉环伺在小白身边,像两座高塔,牢牢将舞女压在影子下面。

“从长安一路到这金陵,我磨了多少嘴皮子。整个商队里就属你最漂亮,山虎开的那点钱怎么配得上你?只要你到我的手下来,替我赚上一千两银子,我保管给你找个好的夫家嫁了,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怎么样?”叫秃鹰的这人舌灿莲花,满脸堆笑。小白厌恶地别过头去,不看他的笑脸,同时向那些停止打雪仗的孩子们投去求助的眼神。孩子群中小一点的自然一动也不敢动,十七八岁的两个也呆若木鸡,对小白的求救恍若不见。

看来这种情况已不是第一次发生,雨濯缨推想。

“你现在就跟我去我的客栈,山虎要是来找麻烦,尽管由我去挡着,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山虎不会放过我的,你清楚的很,何必苦苦相逼。等日后山虎找到新的摇钱树,自然就弃我如敝履了。”小白深吸一口气,说。

“唉!小白,你太低估你自己啦!你来到金陵,全金陵的舞女都要失色的。”秃鹰笑眯眯地说。

“就算我来了你这边,没有门路,在金陵也赚不到多少钱的,何必不等山虎将门路摸清了,你再把我接过去?这样我也有一点底气,免得到时候赚不到钱,大叔你将我随处抛弃啊!”小白原本僵硬的脸也笑了。这个笑让雨濯缨心中泛起一阵感同身受般的苦涩。

“你说的虽然很有道理,可山虎越有门路,越不肯放你哩,到时候只怕要跟我翻脸。”秃鹰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样好不好?我们去签个字据,以免你不信任我。”

字据?笑掉大牙。雨濯缨的脚步放缓。小白没有什么办法了。她以往在这种情况下,都依靠言语上的周旋和别人的力量来摆脱困扰,现而今,秃鹰似乎下了决心,哪怕和山虎作对,也要将她强抢过去。

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小白马上要十八岁了。金陵城、扬州城中有许许多多等着纳妾的富豪。先让小白舞出名声,然后,秃鹰就可以待价而沽了。

山虎到底只是逼她出去赚钱,秃鹰会怎样,就不得而知了。双倍的银子?羊毛出在羊身上。

小白望向雨濯缨的背影,目光带着怀疑的期待。

因为跟着这群孩子从客栈偷跑出来,所以山虎的人不在身边。秃鹰打算强行下手了,会有人来管自己吗?会有吗?雨濯缨和来人走了。当然不会有,舞女的心沉到了谷底。现在山虎的人只怕还大睡着呢,哦,对,他们来了又能怎么样?我是件货物,只是可以让他们发财的货物。

大有紧跟着雨濯缨,正准备赶紧离开是非之地,发现雨濯缨走到巷子口,却回过了头。

“想来想去,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女孩子,我还是看不过去。”雨濯缨笑着说。

“你是什么人?管我们的闲事!”秃鹰扶了扶他的帽子,好让他看上去更威严。一名大汉离开了舞女的身侧,朝雨濯缨和大有走去。大有不可思议地看着雨濯缨,两条腿忽然不听使唤,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金陵城内的事,便是我们的事,怎么叫闲事?”雨濯缨走到大汉的脸前,“只不过管不管,要看我们的心情!”

秃鹰仔细地看了雨濯缨半晌,发现他在寒冷之中吐气悠闲沉稳,步伐轻灵不滞,心下顿生怀疑。这么年轻的算命道人,秃鹰还是第一次见,不禁多留几个心眼。

“你是不乐坊的人?”秃鹰问。

不乐坊是金陵城最大的地头蛇,听说他们里面的人都很闷闷不乐,所以要放肆寻找乐子。他们行走江湖,行事完全看心情如何。雨濯缨和不乐坊唯一的交集就是上次和大有唱双簧被不乐坊的小头目揭穿,然后被他毒打了一顿。

“你说呢?”雨濯缨中气十足地伸出一只手,摸向大汉的胸膛。他的手很有力,拨开衣服,探了进去。

“你做什么!”大汉一声巨吼,自己后退了一步,脸上竟腾起红色。其实这个大汉也是一名功夫好手,行走江湖也有十几年了,对付一般的角色手到擒来。他却被雨濯缨的诡异兴趣给一下唬住。

“呵呵。”雨濯缨望向目瞪口呆的秃鹰,摇了摇头,“你又老又丑,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秃鹰早就听说不乐坊里的那些人多好色,既好女色,又好男色,心中一个咯噔。

“你会跳舞?”雨濯缨问小白。他当然是明知故问。

“会。”

“能让你们这些人争来争去,不惜撕破脸皮,一定跳得非常不错吧?”雨濯缨看看小白,又看看秃鹰。

“你什么意思?”秃鹰粗声说。

“那跟我去我们不乐坊,替我们坊主跳一支舞看看吧。如果跳得好,重重有赏,跳得不好,你最好再掂量掂量该跟谁走,看谁能保得住你!”雨濯缨不管秃鹰,一字一声,慢慢悠悠地说。他走到另一个大汉面前,伸手摸他的脸。

那个大汉立刻发作,正打算上前锁喉,雨濯缨却猛地从黄布幡的竹架中抽出了一把剑。

一把青竹为衣的细长钢剑。这把剑制式精良,一望便知不是凡家手笔。拥有这样一把剑的人,怎么着也不像是个算命的浪人,或是街头的混混。

雨濯缨仰头望着大汉,剑指的人却是秃鹰。

晴光还没越过房檐照到他的脸上,便收回去了。天气又开始转阴。估计又要下雪。

“算了,不乐坊的面子,我们要给。”秃鹰看着剑尖的寒光,心中忖度已定。这是个高手。不乐坊中,高手更多,尤其是名震江湖的不乐坊主。秃鹰自认为自己手底下的二十多个好手,加起来也不够他打的。

“那改天再来和白姑娘小叙,如果可以,替我向山虎问好。”

秃鹰打了一个响指,两个大汉跟着他,迤逦而去。雪地上顿时多了几串脏兮兮的脚印。

“濯缨!”大有慌忙跑了过来。

雨濯缨一个耳光将他掴翻在地。

“混账东西,还愣着作甚,赶紧给这位姑娘披件衣服,别让她冻伤了身子,坊主不喜欢冻僵的舞女。”

他的眼神闪烁。

大有正委屈着,看到这个眼神,立刻明白了他正在演戏。

“是,是……”大有本来要跟雨濯缨去见富商,所以穿的是自己唯一人模狗样的一身冬衣,此刻赶紧解开,替小白披上。

“走。”雨濯缨回头,凌厉地看了小白一眼。

他们三人不朝巷口,反朝巷尾走去。这条巷子以前病死过很多人,瘟疫犹存,居民们都不太愿意相互走动。雨濯缨直接踹开一扇门,大大咧咧地带着人穿过民居,再踹开后门,走到另一条巷道。

如是绕了三圈,绕回了雨濯缨自己的屋子。

“好了,终于摆脱另一帮人了。”

雨濯缨如释重负般地坐在矮椅上,从桌子上的盘子里拿了两个梨,给舞女和大有一人扔了一个。他拨了拨火盆里的灰,还有一点火红的亮光闪出来。

“暖暖手。”他说。

“刚才还有人在跟着我们吗?”大有问。

“大概是所谓的山虎吧,他们早就来了,却被我一并给吓住了,蹲在房顶上没有下来。”

“啊?他们来了?”舞女看着雨濯缨。

“应该是吧,但他们没有下来替你解围。”雨濯缨说。他当然并不知道山虎的势力最近有点折损。

“嘿嘿,金陵城里,谁不怕不乐坊。”大有笑呵呵地说。

雨濯缨真想敲他两下。

“是啊,谁不怕!”

“原来濯缨你是不乐坊的人,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呀?”大有开起了玩笑。

“我不是不乐坊的人。”雨濯缨一摊手。

黄大有立刻跳了起来,圆睁双眼。舞女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不是?”大有哭丧着脸,走来走去。

“不是。”雨濯缨拿起一个皱了皮的苹果,一口咬了下去。

“我是不是连累你们了?”舞女是个聪慧的人,立刻明白了雨濯缨只不过是装出一副地头蛇的样子,把她从秃鹰的手底下解救出来。

“是,一大早就拿雪球砸我个正着,我为了装个世外高人,只穿了一件冷的要死的道袍,被你从脖子凉到脚,容易吗我?”雨濯缨吞下一大口,有一点汁水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他直接拿袖子擦去。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被不乐坊发现你假扮他们的人,我们都完了!”大有不知道脑袋里产生了什么画面,面色惊恐不已。

“什么怎么办,吃梨!透心甜的梨,从郭大户家里揣回来的。小姑娘,吃一口试试。”雨濯缨说,“放心,洗了的。”

舞女捧着比自己拳头大一倍的黄灿灿的梨,试着啃了一口。

“好吃吗?”

“甜。”

“听说是从北方快马送到金陵来的。”

“和长安城里第一楼的一样好吃。”

“我就说嘛。”

第一楼是长安城里最华贵的酒楼。

雨濯缨内心没来由地一酸。他们吃的梨大概本来都不是属于他们的。

“真这么好吃?”

大有蹲在火盆旁边,一边拨弄炭火,一边咬了一口梨。

“果然甜!我的天!”

“必须的,我替郭大户抄了一个半月的书换的呢。”

郭大户给他梨时笑得非常开心,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混混,不要钱,要最好吃的梨。

“真是一个有趣的混混。”郭大户对他的夫人这样说。

雨濯缨寄居的宅子有一扇小小的窗,细小的雪屑飘在窗棂上。雨濯缨走过去,将窗户打开,任雪伴着冷风落进来。他赶紧搓了搓手,走回火盆旁边,添上两块木炭。

“又下雪了。”舞女望向窗外。她的侧脸不像江南女儿那么柔媚,却像水晶刻出来一样立体又无瑕。她的眼神时常是淡漠的,只有望着雪的时候透出一股静意安然的恬美。

只有这个时刻,也许她才能忘了自己的身世,忘了自己的飘零。

三、

那一天他们说了很多话。

雨濯缨站在秒月庵里,对着雨里的微弱晨光,回忆起那个下雪的白昼。雪已经都变成雨了,雨终究也会变成灿烂的阳光。阳光会变成无月的夜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不是不乐坊的人,那你的剑从哪里偷来的?”大有问。

“不是偷的。”

“拉倒吧,怎地不是?你还会打铁?”

“不信算了。”

大有总是这般无趣地缠问着他。那个女孩起初不爱说话,后来被大有和他感染了,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所以雨濯缨也知道了她可怜的身世。

她原本并不姓白,姓肖。

她的娘亲是一位普通的女子,嫁给了一个普通的武夫。

后来这个武夫跟随叛党,地位节节升高,开始经营所谓的宏图霸业,成为了一方统帅。为此不惜抛妻弃女,入赘叛党首脑家族。只可惜,功亏一篑,兵败身死。

雨濯缨知道,攻破她父亲金池汤城的,正是他的师父雨青尘,只不过那时雨濯缨还不是他的徒弟。

一个被高门贵族抛弃的普通女子,在贫瘠的土地上,靠勤俭是养不活一个小小的女儿的。她娘亲不肯接受前夫的救济,每天吃加了糠的玉米面饼,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小小的女儿很聪慧,知道自己的娘亲再撑下去便会饿死。也知道,带着她,娘亲在这片人言可畏的土地没法改嫁。于是,趁着夜色,八岁的她一狠心,扒上了一座车,跟着一队行色匆匆的商旅,一去,就去了凤翔。

越过那些炎热的沙丘,她没有意料到自己一去,就去了十年,再也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雨濯缨后来询问了她的生辰八字,依照自己的书,详细地帮她算了一卦,心里检查了七次,最终算准,她日后能够回乡,和自己的母亲相见。这是一个大家听了都高兴的结果。

“一定要回到那边,我要照顾好我娘,平平稳稳地过好两个人的日子。”小白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因卦象而充满了希望与勇气,雨濯缨心中也泛起热切的期盼,却没有听出她并没有说回“家”,而是说“那边”。

“回家找个稳当老实的夫家,好好过日子。”大有提议。

小白看了看雨濯缨,目光像看雪。

“还是一个人好。我要找,就找一个像雪一样干干净净的人,陪我过安安静静的日子,牵着手通通透透地白头。”她的话音缥缈。

那时的雨濯缨内心一颤,感到自己被她的视线抓住,无所遁逃。

“要养一只猫,再在院子里种上葡萄。葡萄藤可以遮掉阳光的时候,就把猫放到架子上让它到处跑,要是摔下来,我就抱住它。”

“让那个人打着鼓,我踩着鼓点跳舞给他看。”

“那个人一定要有很好很好的胃口,这样我做的饭菜才不会吃不完。”

小白说着说着,大有哭了。

“我就想攒两个钱,去桥东边老李家交了学费,学做梅干菜烧饼,然后正正经经摆个摊儿,娶个媳妇过日子。”

大有二十来岁,住在土地庙里,和别人说这些的时候,别人都说他尽想些不切实际的。还娶媳妇,娶了你养得活嘛?

以前只有雨濯缨不笑他,现在多了一个小白。

“你呢,你对以后有没有什么想法?”小白把梨子仔仔细细地啃得只剩下一个核。大有也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雨濯缨颇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他年纪最大。他看了看自己的算命幡,认真想了一想,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没有什么想法。如果非要有,那该是去考科举吧。我最开始跟着我师父读书,他跟我说起过他中状元时是多么风光,想来要是能够一日看尽长安花,可以多么得意呀!”

“你还有师父,我怎么不知道?你师父是谁?”大有好奇地问。

“一个酒鬼,不说也罢。”雨濯缨兴致顿时懒了下来,随手拨弄炭火,好使它燃得更旺一些。往常大有来烤火,他是绝不会使炭燃得这么快的。

“那你看过很多书吗?”小白问。

“不多,就一点点。不过,不够可以再学,攒够学费就行。”雨濯缨说。

“不行的,城里的私塾,要正经人家的孩子才能去读书,像我们交了钱也不行的。”大有连连摆手。

“那就多交一点。”雨濯缨满不在乎地说,“实在不行,就请教书先生去怡红院爽一爽,保管他们答应。”他做出一副老于风尘的可笑样子,小白看了,微微皱了皱她的秀眉。雨濯缨看得一清二楚,脸上却笑了:“小白姑娘听了会害羞哩。”

“人家是黄花闺女,哪里听得下你这些话。”大有说。

小白慌忙摆手:“不是不是,这些我也见惯了。”

“见或者见了,惯就未必吧。”雨濯缨心下暗忖。

“对了,你这里有没有舆图?”

“舆图?有,你要看舆图做什么。”

“看看从这里回去有多远。”

雨濯缨走到内间,这是他的卧室兼作坊以及书房。大有跟了过来,小白在门口停下脚步。

墙上有个高大而破旧的柜子,上面摞着许多书。他伸手去抽出其中的一幅地图,恰好此时一阵贯堂风从窗子直吹进卧室,将掣出来的地图差点吹飞。他本来就踮起脚尖,想要抓住地图,重心不稳,一把扒住柜子的边缘。这个柜子也是可怜,不知经历了多少寒暑了,吱呀一声,一只脚折断跪了下来,整个柜子便朝旁边垮了下去。雨濯缨吓得赶紧扶住柜身,将柜子按到墙壁上。

“大有,快去给我找个东西来垫一下。”

大有立刻去外头找来两块砖,支好柜底。

“好了好了。”雨濯缨擦掉额头上冒出来的细汗,将舆图递给小白。小白望了望金陵和敦煌,叹了口气。

“怎么隔了这么远。”

大有和雨濯缨都沉默。他们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毫无发言权。从这里雇一辆车或者船能走多远?最多也就是到徐州吧!大有最远去过扬州,雨濯缨好点,他本是从别的地方远道而来的,不过那时候他身上还有师父给他的旅费。车夫到达目的地以后带着人合伙骗走了他最后所有的旅费,所以他也不知道合理的价格到底是多少。

他开了一坛劣质的黄酒,和大有碰碗喝着。小白不喝。

“我估计坐车得上百两银子。”大有说。

“坐车还不如先坐船,先到扬州,沿运河坐船到洛阳,再买匹马,自己走洛道西行至长安,再往西出关。”雨濯缨指着摊在桌子上的地图说道,“不过,买马得自己养,开销也不小。只有个好处,到了那边再把马卖了。”

“还得先学会骑马。”大有说,“这个太难了,我听说有人从马上掉下来摔死。”

“是的。以前北齐时有个叫权会的,只会骑驴不会骑马,后来当高官了不得不骑,掉下来摔死了。”

“啧啧,真是没命享受。”大有呼着酒气,说。

“我会骑马。”小白说。

大有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买不起马,驴子、骡子也可以。”大有补充道。

雨濯缨和大有两个人侃侃而谈,讨论如何从金陵到敦煌最为省钱省力。小白却越听越沉默。

“是了,她怎么会有钱雇得起船,买得起马?”

雨濯缨心下长叹。自己从中原来到江南,其中辛苦和陌生,再也不愿经历一次。

“等濯缨要去科举考试,把你顺路捎到长安不就是了!”

大有灵机一动,一拍脑门,说道。

“等我卖烧饼、濯缨算命攒足了钱,就让濯缨去上府学,只要成绩好,是有机会坐府里雇的船和车的。这样,濯缨就可以到长安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往西北走,就近得多了。到时候濯缨考上状元,大家就都好起来了!”

“府学出钱让你赶考,哪里能够捎带别人!”雨濯缨没好气地说道。

“那等你考上状元,再把我们接过去。”大有说。

大有不知道真考状元,还要看婚娶、行为举止呢。要是知道自己有混混、舞女的同伴,考上之后继续交往,不仅会受人弹劾指责,还有可能被直接剥夺刚刚获得的功名。

小白眼中的光暗淡了。

“不过我自己也许是要去看看世面的。”他说,“到时候就不用吃别人家的梨了。”

小白转而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

“是了,梦都会实现的。我跳舞给你们看。”

雨濯缨当然不相信梦都会实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的师父临死前念叨得最多的就是这几句话。一个学儒的人竟然这样。

实不实现都无所谓的。追着太阳跑的夸父是傻子,净耳不听的许由也是傻子。都是傻子。傻子不如混混。

他只是觉得这个瘦小的女孩子的笑容很温暖,比炭火还有温暖。那些炭火是他帮人家小孩取名字、算运程换来的松木炭,能够烧得很旺。平常人家最多也就烧烧果壳炭。

小白就在斗室之中翩翩起舞。

妙月庵前,雨越来越大了。

雨点足够大的时候就不是无色的,而是白色的。

白色的雨砸到地面上,溅起污黑的泥,轻轻的,没有声音。

鸟在林间低空掠过,没有声音。

风将树木刮得狂舞,没有声音。

雨濯缨静静地站在妙月庵的门口,望着上山的道路。他的世界那么的安静,只回荡着她稚嫩的呼唤。

“雨生……”

妙月山的雨是和别处不一样的。

四、

从秃鹰手里救下小白的那天晚上,很晚,雨濯缨和大有才送小白回客栈。

回到山虎的视线中。

“到时候他们问你你在不乐坊经历了什么,你只需要说‘那些人叫我什么也不要说出去’,就可以了。”雨濯缨谨慎地嘱咐。

“好。”小白点头答应。

他们走在黑黑的街道上,末了,小白忽然转头。

“我能不能不回去?”

大有急了:“我的个姑奶奶,做戏要做全套啊,不然你这一走,他们找到不乐坊,不乐坊找到我们,我们可全完了。”

“哦,我知道了。”小白轻声说。

大有还要娶媳妇,雨濯缨还要考科举。

小白正打算敲开客栈紧闭的门,被雨濯缨一把拽了回去。

方才,她朦胧的背影让他像宿醉翌日一般无比难受。

“大有,你带他去你那座山上的妙月庵,求师太把她藏起来。过两天我来找你,你等我消息。”

“你要做什么?”

雨濯缨把大有推到一边,低声恳求道:“你求师太收留她,要是你自己害怕,就去扬州避避风头。”

“为什么?”大有疑惑地看着雨濯缨。小白隔着半条街道,也同样如此。

“小白好不好看?”

“好看。”

“讨不讨人喜欢?”

“讨人喜欢。”

“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子跳那样美的舞?”其实他们在酒家中就看过了,只是都觉得第二日看到的更美,更可爱。

“没有。”

“以后也不会有了。”

“是啊。”

“那我们帮帮她好了,反正我们是两个混混,混混的梦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大有望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呆呆地点了点头。

“赶紧去吧,现在叫醒码头上的吴六,坐船去江北还来得及。”

“那我走了。”

“走吧。”

雨濯缨回到小白身边:“不回去,就跟着大有先藏起来,等我几天,我会来找你们。到时候我们一起逃走。”

“真的吗?好……”小白的眼中有了看不见的亮光。

“马上出发吧。”

“你要去做什么?”

“回去拿点钱,再买一些用的东西,放心吧。”

雨濯缨露出一个市井无赖的黠笑。

大有和小白走远了,他便往回自己的住宅,盘算着明天如何躲过不乐坊或者秃鹰的搜寻。走到巷子里,他陡然警觉起来。

有人来过了!

雨濯缨伏在看不见的暗处,过了一会几个人咧嘴大笑着走过,其中一个虎头鹰眼的男子,便是山虎。

“这么快!”

他没有想到山虎的手脚这么快,马上找到了他住的地方。他在这些人走后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门锁被敲开,屋中已是一片狼藉,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不好带走的就被砸坏。

黄布幡也不见了。

还好雨濯缨为防不测,把剑带在了手中。

他径自走到卧室,傻眼了。

柜子倒在地上。

柜子后面,墙壁上的一个暗格被打开了。

里面的东西被拿走了。

雨濯缨一拳擂在墙壁上。

“该死!”

他早该想到,秃鹰好骗,山虎却精明得多,不然也不会待在屋顶上跟着他就是不下来。只怕他们已经生疑,通过某种手段联系过不乐坊,知道雨濯缨是个冒牌货。

既然如此,不乐坊也要找他麻烦了。

这些都不能令他感到眩晕。令他眩晕的是他藏得好好的东西丢了。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他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何咧嘴笑得那么开心。

“把东西还给我。”

他立刻找到了山虎。客栈里,一盏黄灯,山虎身边站着八个耍杂戏的男女、四个杂役和两个护卫。这些人伴着山虎闯遍大江南北,一个个满身横肉,目光轻蔑。

“什么东西?你跟客栈老板说约见我,可你说的话我却听不懂。”

“黄金你可以拿走,把诗稿还给我。”

“呵呵呵……”山虎目光锐利,交叉揉弄着双手,“什么诗稿,我不知道……”

“一本诗稿,对你来说有什么价值?”雨濯缨问。

“我不懂,你说什么诗稿?我们像读书人吗?”山虎看向周围,周围的人齐声大笑。

屋里的大火盆炭火正旺。炭火堆中,纸灰堆积,还有一片纸尚未烧完。

雨濯缨余光瞥及,立刻扑上去,将这片残纸从火盆中捞出,面无血色。

“你们烧了我师父的诗稿?”

他抬头盯着山虎的眼睛。山虎皱了皱眉,一个年轻人不该有这么狠厉的眼神。

“你师父是谁?”

“你们烧掉了?”雨濯缨再次逼问。

“是老子烧的,你能将老子怎么样?一个假算命的,假装不乐坊的人,偷了别人家的黄金,马上就要有命偷没命花了,还敢来讨?”山虎旁边一个高个男人看不惯雨濯缨的眼神,挑衅般大声笑道,“那么薄的一本破玩意,还不够我们暖手指头的呢。”

雨濯缨低头深吸了一口气。

他手里是一截竹,竹中有剑。

“你知不知道,若是我没有抄本,我师父的这些诗就失传了。纵是我有抄本,那些字迹也失传了,那些字里行间的情感也一并失传了。虽然我很讨厌我的师父,但你们着实是该打。”

“什么东西!”高个男人走上前来,山虎并未阻拦。

“你……”

高个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跪倒在了地上。他的一双脚筋已断。

雨濯缨像是变了一个人。山虎勃然大怒,挥手间,众人亮出招子,一拥而上,杀招毕出。就连那四个杂役,也掏出尖刀,动作老到,一望便知经常干这种勾当。山虎的人手虽然最损了两个好手,不代表其他人可以随意挑衅。

真不知小白在这种地方是如何出淤不染的,他想,如果是自己,早已沦落了吧。她那么小!她该如何妥协,如何退让来保留一个自己的底线?

流光似夜里的飞萤。

屋子里只剩下血影,和一个仍然站立的人。

“白帝剑,你师父,你师父是……”

山虎圆睁双眼,口中喃喃。其他人功力不足的,都已疼昏了过去,不是脚筋被毁,就是手被拍折,无力再战。一招之间,胜负已分。

雨濯缨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爆发出了这么强大的力量。

“黄金在哪里?”

顺着山虎的目光,他翻开柜子,找到了自己的包袱。他打开检查,一百两黄金,不多也不少。

他扎好包袱,挂在身上,快步走了出去。

“他师父是那个人,那个人……”

山虎捂着自己血流汩汩的大腿,悔恨地说。

雨濯缨快步走到街道黑暗处时,身体几乎已经要向前扑倒。他扶着墙,喘息着坐了下来。他身上并没有受伤,然而气息已然紊乱,呼吸间肺叶正像被锯子锯着一般疼。两条大腿仿佛失去了血液,不听他的使唤。

“果然,荒废了练功,这么久来一点进步都没有……”

他摸着怀中的残页,仰天长叹,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师父,我真的是好讨厌你啊,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个托付……你明知道我做不到的,做不到的,对不对?现在好了吧!”

雨濯缨是有武功的,仅限于他师父雨青尘传给他的寥寥数种,就是这几种,还因为他师父年寿不永,所以没有教全。

方才他运转的是四时承景心法,使出的是白帝剑。

四时承景心法是很好的心法,很厉害。白帝剑是很好的剑法,也很厉害。

只可惜“四时承景”未练到大圆满以前,都是铅刀一割,内力旋聚旋散。虽然短时间内可以凝聚大量内力,却常常透支自己的能量和健康,尤其是施展者心中有贪念的时候。

想要更强大的力量,便会忘记透支的后果。习武之人,难免如此。

白帝剑是世上顶级的剑招,需要聚气成铓,大开大合,雨濯缨若不透支,是施展不出来的。雨青尘曾经告诫过他,四时承景心法没有练到大圆满之前,不要使用白帝剑。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了。

他爬进别人家的马厩中,用尽最后力气扎进马草堆中,疼昏了过去。

五、

兰陵幽谷的美景如画。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过药田,白墙黑瓦的房子散落其间,明镜一样的湖泊上飘着零零散散的船,船上躺着无忧无虑的谷中弟子,常常枕着手臂睡着了,忘了时间。

雨青尘就在谷中养病。

没人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只知道他内力尽失,身体虚弱得好像随时要被风吹倒。然而他还是饮酒。就算惹得住在小镜湖那位,兰陵幽谷里最漂亮最温柔的慕雅小姐生上一整天的闷气,他也还是饮酒。

谷主将年少的雨濯缨从战火中救走,带到了雨青尘的身边,那时他还没有这个名字。

“从今以后,你就是他的弟子了。快,磕三个头,给你师父敬茶。”他第一次见到雨青尘时,谷主如是对他说。他也照做,不过临到头雨青尘不喝茶,递给他一杯酒。

“当我的徒弟,首先要学会喝酒。”

“哼!”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一个漂亮姐姐咬着嘴唇转身离去,雨青尘看也不看她一眼。后来他才知道,这样的情景时常再现。慕雅姐姐真痴心,他时常这么想。到后来,兰陵幽谷里所有人都看得出慕雅对他师父的感情,然而他师父却仿佛恍若无闻,只是惹她难过。久而久之,他知道了,他的师父在谷里是个特立独行、性格怪癖的人,没有什么朋友,只有慕雅始终关心他。

他便对自己的师父起了厌恶之心。

何况,他总是望着别的孩子和其他的师叔师伯亲密互动,还有许多师兄弟姐妹,自己却始终孤身一人。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以后就叫你濯缨吧!”

于是他有了名字。

师父武功非常高,学识非常好,可以说是谷内的第一人,连五十多岁的谷主都比不上他。但这些都不能让小濯缨释怀。

“我会教你四时承景心法,白帝剑和小擒拿手。”

一开始,雨青尘这么说。

“你天赋很好,我再教你一二式。”

再后来,雨青尘这么说。

“好了,不要贪多,慢慢练好这几招吧,就算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世外桃源,去江湖中闯荡,也足以护得自己周全了。”

最后,雨青尘这么说。

“如果我要护得别人周全呢,这些够了吗?”

小濯缨问。

他的师父沉默了很久。“靠剑是不够的”,最后也只是这般说。

除了练武,其他时间读书。雨濯缨读的书不少,因为雨青尘每本书都只给他讲一个开头,讲完就换,他却必须先读完。

《大学》、《中庸》合起来不过讲了七天,哪有这样的?便是私塾,也得上一年哩。

《论语》久些,十天。

老庄、孟荀,又让他先去看,到讲时,只讲了两天。

“我也不过一知半解,给你说几点自己的意思,你日后好生去揣摩吧。”师父总是这般说。他仿佛被什么东西拿着鞭子催赶着,把脑袋里的想法一股脑儿倒给徒弟,却不管雨濯缨是否能够接受和消化。

事实上他当然不能,所以几乎也没有“日后”。

所以他的武功没有再学更多的招式,读书又读得太快,尽读成一知半解。望着别人功夫越学越快在擂台上大放异彩,或是清谈时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折服众人,小濯缨心中只有苦涩。

这种苦涩只有在慕雅姐姐到来时可以缓解,因为她总是会给他带来最好吃的糕点,其他的孩子都吃不到。

“师父,你为什么总要喝酒,你不喝酒,慕姐姐就会很开心,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混蛋?”

有一次,小濯缨终于忍不住,朝他的师父大声说道。

“徒儿,你希望世界变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吗?”

雨青尘没有骂他,只是静静地反问。

“黑白分明,清清楚楚,我为什么不希望?”

小濯缨想也没想,直接说。

雨青尘指了指自己自己灰色、浑浊的眼睛,“那像我这样灰色的人,该怎么活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雨濯缨感觉到他的师父浑浊的眼中泛出了他从未感受过的痛苦。他不明白那种痛苦,有什么好痛苦的?学识好、武功高,难道不该出谷济世,当一个大侠客吗?师父却只是病酒,只是望着天上的白云。

有时吟诗。吟一个开头,到要紧处便说不下去。

“我有惆怅词,待君醉时说。长来逢九日,难与菊花别。摘却正开花,暂言……暂言……”

起初小濯缨以为是他忘了。

等他把唐人这句诗写出来时,却写的既飘逸又潇洒。

“摘却正开花,暂言花未发。”

不知所云,小濯缨心想。等他理解这句诗时,已是雨青尘死后了。

雨青尘死在重阳节的前一天。他到底连重阳也没有撑过去,死时也不过三十多岁。三十多岁,便脸色苍白、脚步飘浮,生意渐尽。小濯缨意识到师父不是突然醉死的,他一直在走向死亡,离去的时候平静得很。慕雅姐姐哭得非常凶,凶到小濯缨也跟着哭。于是她将小濯缨抱着,小濯缨至今还记得那种颤抖,那就是情。

她说师父一辈子只爱一个人,那个人却不是她。

雨青尘临死前,让小濯缨到床头和他单独说话。师父递给徒弟两个包袱,其中一个,里面是一本诗稿,还有一百两黄金。

“把这个包袱,替师父带到江南听雨楼,交给里面一个叫苏雨鸢的人。如果不在,就请替为师在各个书号打听打听她的去向。黄金不要紧,诗稿一定要给她。”

“另外这个包袱,里面有一些盘缠,足够你用上两三年。还有四时承景心法的全部秘籍,你依照顺序修习,有朝一日,到了大圆满境界,便算不负师父教你一场。”

那时小濯缨才知道替师父心酸。师父武功那么高,学识那么好,怎么会突然就倒下呢?直到谷主将师父埋葬在小镜湖边的药田里,小濯缨都不敢相信,那个病怏怏的师父突然就走了。

雨濯缨孤身一人在谷中到处游荡,谷主想替他再找个师父,雨濯缨不想成为别人的徒弟,便辞别所有人,自己出了谷。那时他也不过十五岁,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去,也是十年。从此,他便姓雨。

慕雅姐姐偷偷给他准备了一个竹箧,里面是行走江湖的药、地图还有干粮,还有一些银钱。

雨濯缨跟慕雅姐姐讲了包袱的事,告诉她“苏雨鸢”的名字。慕雅姐姐只是眼圈一红,说:“你师父喜欢的人不是她,只是托她转交。”

“慕姐姐,原来你知道我师父喜欢的人是谁?”

“傻孩子……”慕雅淡淡地笑了,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来,“我不能出谷……请小濯缨务必要将包袱送到。”

雨濯缨重重地点头,离开了兰陵幽谷。

他一路奔波跋涉,因为不谙世事,花了三年,才走到金陵,找到了听雨楼。听雨楼已经人去楼空。他听说从前有天,一个盛装女子从第七层楼像仙子那样飘出来,飞星流彩般坠到地上,容光照亮了楼下的所有人。原来,师父喜欢的是这个人,这个人也是喜欢师父的。

苏雨鸢是这个人的侍女,等雨濯缨赶到金陵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了。雨濯缨在第七层楼想了很久。他们既然相互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呢,哪怕死在一起,也好啊。

“那像我这样的人,该怎么活下去?”他的耳边回荡起师父的声音,眼前是师父浑浊灰暗的眼睛。

他的盘缠被骗走了,只好在金陵当小工,当混混,有闲暇时就四处打听苏雨鸢的下落。后来得知她嫁人了,嫁到哪里就不知道了。她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亲戚朋友,没人知道。

雨濯缨的包袱被许多人窥探过,得亏他很有些小聪明,总是能够化险为夷,但苦头是免不了的。后来渐渐长大,仍旧没有探到苏雨鸢的消息,这件事持续了十年,没有一个结果。包袱一直没有丢,堪称奇迹。雨濯缨也从没有打过金子的主意,只是寻人的想法渐渐懒了下来。打听不到消息,他就过自己的混混日子,穷便穷,有钱便花掉。摸爬滚打久了,渐渐地,他明白了师父的灰色的眼中为何含着痛苦。

是啊,如果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那他们这种灰色的人怎么活下去呢?

再后来他就遇到小白。

他的心忽然被这个舞女吸引了,从雪中她伸出那只素白无瑕的右手开始。

小白是个白色的人。

可他不再是白色的了。只有下雪的时候,他才会被雪裹成白色的。下雪的时候,再脏的东西也会被裹成白色的。

雪花还在漫洒着。

雨濯缨醒来的时候不在马厩,在一间宽阔的厅堂,被一根铁链绑住双手,栓在柱子上。他看自己身上,包袱已经不见了。十年都没有丢的东西,一夕之间丢了两回。

厅堂里有许多人正在游戏,大冷天的,衣服穿得很少。四个大火盆熊熊燃烧,以满足他们游戏的需要。有男有女,嬉戏打闹,令人羞得脸红。

唯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坐在正上方的虎皮座椅上,看着他身前的旖旎春光,不动如山,脸上露出邪魅的微笑。看到雨濯缨醒来,他拍了拍手。那些嬉戏的男女们立刻散去,只留下表情严肃的侍卫。

英俊男人走到雨濯缨面前,捏住他的下巴。

“你想拿钱去和那个小舞女私奔?”男人笑了,“那可是入城之前我们不乐坊就注意到的宝贝女娃,她可不是你的,现在你却把她藏了起来。”

“那些钱也不是你的吧,”男人的手指往下滑过雨濯缨的脖子,雨濯缨强忍住心中的恶心。

“一个小混混,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

“偷的谁家的?”

“算了,哪家的都无所谓。”

男人自说自话。

“你在外冒充我们不乐坊,这种事情我是没法不追究的。否则,作为一坊之主,如何再立威严?”男人的话柔媚如女人。

“但我发现你的相貌长得不错,身材也保持得很好……”

“所以,请选择吧,是你自己代替小舞女到我们不乐坊中当享乐奴,我把黄金原样奉还给你,你拿去解救你的小舞女,还是让我现在就亲手一刀一刀,把你衣服扒光了,在坊众面前将你凌迟处死?”

男人的眼神忽然变得像蛇一般歹毒。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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