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重阳_重阳节_老人节 >> 重阳文化 >> 行顺读诗录李不嫁诗歌选
编按:李不嫁老师长于以故事入诗,得益于他丰富的生活阅历和敏锐的洞察力。这让他的诗有极大的内涵空间与可读性。但新闻体的叙事如果拿捏不到位的话,多多少少会冲淡了诗性。李不嫁先生是高产的,从另一种角度来说,先生给年轻的写作者带来的经验是:如何增加诗意的眼睛,化平庸的日常为神奇,把生活经验形诸文字?
◆哎哟,妈妈
一个人老了,就得像一棵树
一声不吭地掩藏起风霜
尤其是男人,老去时应该有
一副松树凌寒的样子
将刀伤结成硬痂,不露出一丝软弱
我见过许多垂暮之人仍壮心不已
但不知道他们的力量来自哪里
直到有一天去看望父亲
他从病床上爬起,用一只胳膊
奋力撑起因车祸打满石膏的身体
这个七十三岁的老人,竟然疼得孩子气地喊了声
——哎哟,妈妈!
◆重阳日再读黄巢
那些不是菊花的人,绝不会
被飒飒秋风吹拂成黄巾军
他们的骨子里是草
扛不起一支竹子削成的矛
绝望了,只会自焚
或朝空荡荡的大街纵身一跃
秋天过于强大!那些不是菊花的母亲
为了不让孩子们成为孤儿
继续流落在荒凉的世上
只得用一瓶农药带他们共赴黄泉
那些不是菊花的父亲,退无可退时
也只能拿把刀抵住自己的喉咙
大喝一声:再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我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
是真的老了。远处的事物越看越清晰
眺望落日,总能揉出泪水
我不是真心想哭,而是感觉眼里有沙子
有时候,我也不是真心想睡觉
但一坐下去,听着人间的杂音千篇一律
就忍不住眼皮沉重,而且,越是鼎沸越安稳
是真的老了。去年冬天在广西
我威胁同伴们,谁吃狗肉就跟谁绝交
我不是动物保护主义者,
但曾经像狗一样屈辱,被呵斥,被棒杀
所不同的是,我能忍住疼痛,像一片阿司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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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死无葬身之地
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
吹拉弹唱,做一个道场
低调的乡邻只在这个时候
才张扬着睡到后山
客死他乡的也不忘抱着骨灰盒
叶落归根。小小的山坡上
好像有砍不尽的树木
也有埋不完的尸骨。这么多年来
还没见过谁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是重如泰山的,还是轻如鸿毛的
那些坟,都能挤一挤,让一让,腾出一块小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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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教子
再坚硬的头颅也有服软的时候
几锤子下去,叫它成为锄头
它就只能啃泥土和石头
叫它成为斧头,它就得和树搏斗
每块铁都得接受自己的命运
打铁如打人,行话里
用来比喻做人和锻造人品
你给它灌注温良,它就是顺手的农具
像聪明孝顺的农家孩子
你给它熔入戾气,它就会是一件凶器
一柄锅铲、一双铁筷,都可以沾上人血
哪怕是两把菜刀,逼急了,也会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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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心肠
菜市场的女贩子
杀鸡前,总要把鸡抚摸得安静
不让它受惊吓。她是有菩萨心肠的
压在地震废墟下
用最后一口气给婴儿喂奶的女人
她是有菩萨心肠的:吃过人奶的不会变成狼
在强拆现场,被铁棍暴打,遭电击的
那几名留守妇女,
也是有菩萨心肠的
她们的惨叫声里没有诅咒,只有对凶手的悲悯
我的母亲也是有菩萨心肠的
皈依基督时,只听她喃喃自语:
菩萨,从今往后,你要自己保佑好自己
-5-3
◆老中医回忆录
年轻时治过的病例,现在已不常见
小孩子出天花,十个有九个救不活
有人染上麻风,只好赶进山洞
任他自生自灭,就像一只鸡发瘟
祸及全村的鸡鸭。青光眼的钱瞎子
不得不抱着二胡讨口饭吃
若在今天,简单的手术就能复明
饿得全身浮肿的王麻子
进棺材时,霎时萎缩成老丝瓜
他不会相信减肥也会用饥饿疗法
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吴驼背
若让他碰一次女人,染一身性病,也会死得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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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厂的老工人
下午的年嘉湖边,他们用横幅
给自己圈出一块地
在震耳欲聋的红歌里
读一会儿红宝书,跳一会儿忠字舞
或严肃地听其中的一位
发表一通不着边际的演说
这些拖拉机厂的老工人
其他破产企业的下岗老职工
日子紧巴巴的,只在这段时光
才像钢和铁抖落一身的锈
唱累了,跳累了,望一眼湖面
一两条鱼跃出,残阳下划出金色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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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之书
我不与这样的人结义
《三国演义》里的猎户刘安
把妻子像鸡一样杀了
剜她的肉当野味款待刘备
我不与这样的人结兄弟
《水浒传》里的杨雄
把美貌妻子潘巧云
像一只羊绑在树上挖出五脏
他们在做这一切时,都像
红色电影里的革命者
视妖娆的女特务为蛇蝎
我从不把这两本书带进家门
也不许孩子接触它们
我的孩子,我愿你美眷如云,存一颗怜香惜玉之心
◆沙丁鱼
沙丁鱼在运输途中
很容易死亡。老到的渔民
会放进几条食人鲳
用它们的追杀激活生的欲望
现代化养鸡场
有经验的工人也会
将几只鸡放养在流水线旁
让笼舍里的同类
不会因悒郁而停止下蛋
我能够活着走出监狱
除了感谢食人鲳一样的狱霸
也要感谢那位扫大院的老犯人
他每天做同样的事情,每天哼不同的下流小唱
◆我们的父辈是这样做爱的
由于是革命夫妻
我们的父辈,在新婚之夜
会先团结,后紧张
本着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原则
尤其是男同志在一开始时
会特别注意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关心和爱护革命女同志
由于洞房贴着领袖的画像
我们的父辈,在做爱的时候
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更不会将运动
深入持久地进行下去
所以我们生来沉默,像那个时代的遗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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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
院子里的一棵树死了
从春天到秋天,悄悄掉尽了树叶
直到光秃秃地戳破天空
才引人注目。不愿跪着生的
都有这种无言的静美
就像我初中的英语老师
因信基督而受尽屈辱,但从未低头
医院的太平间
接她的遗体。多轻啊,连同那口铁皮棺材
在我们手上如一片树叶
殡仪馆的人小心地贴着标签
像将一件礼物盖上邮戳,寄往她的国、她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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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长征
大队人马开走后
老乡家收养的伤员
有的被杀,有的追上部队
大部分隐姓埋名
变成了本地的屠夫和木工
他们的命运,在长征的宏大叙事里
早已被一笔带过
只有一个叫杨东福的人
选择了原路返回,从贵州到江西
凭一条腿,一根打狗棍,把拣回的半条命送回家乡
◆砍甘蔗的季节
只咔嚓一刀,就结果了
甜蜜的事业
青纱帐像根据地
被围剿,被捆扎、运走
只有野甘蔗蔓延到
退耕还湖后死寂了的村落里
砍甘蔗的季节,我在湖区
见过各种逃窜的小动物
它们撤出赖以生存的土地时
多么留恋啊。连蔗农的狗都知道
在这里,不管是人还是兽,拉的屎都是甜的
-7-30
◆天明起身
擦洗身体时
喷我喜欢的那种香水
只要一滴,就可以
像挑着一担薰衣草出城
换衣时,把那套黑色西服
配上条纹领带
庄重,严肃,大方
平常,我也是以这身打扮
出席在各种做人的场所
亲爱的你,别急,别慌张
我们还有时间,抚摸,亲吻
上帝允许,每一个相爱的人
在自己的葬礼上,至少可以,迟到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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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干校
写过这么多年诗
最早一次获奖
是在小学三年级,因为两句
"我是公社小当家,党叫干啥就干啥”
而获得四支铅笔和五朵小红花
可父亲并不因此很高兴
他走在去往五七干校的路上
挑着简单的行李,去接受思想改造
烈日炎炎,火南风几次把草帽
刮进半枯焦的稻田
时代正像一首打油诗,把不押韵的一切删掉
-9-7
◆谢小敏
十岁时,他在黑板上写
打倒毛主席
犯下逆天大罪
被五花大绑成一只螃蟹
二十岁时,他外出打工
在沿海风生水起
四十岁做上了黑老大
却不幸被乱刀砍死。哦,谢小敏
我常常想起我们下河抓螃蟹
你把手伸进石头缝里
任螃蟹钳住,然后轻松带离水面
我现在回忆起,仍有一双大螯死死蜇痛我
——那一年,是我告发了你
童年的河边,你已经被我杀死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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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孔雀
小镇很小,一条鸡肠子街
曲折在河边
在街头点一支烟
走到街尾才抽掉半截
街尾那个红房子里的小姑娘
一定还记得我偷偷吸烟的模样
元宵夜带她去河边看花灯
她也学着吸了一小口
那呛得流泪的模样
在我十八岁的眼里
像极了花灯下,倒糖画儿的老艺人
随手捏成的小孔雀
捧在手里怕飞了,含进嘴里怕化了
-9-7
◆像芦苇一夜白头
水葫芦在夜晚疯长
以迴水湾为根据地,扩张地盘
野鸭和天空的流亡者
从四面八方涌来,为一条鱼争抢
撕碎的羽毛扇动腥风
秋天的浏阳河,像骤然涌来难民潮
一只落单的大雁,无所适从地
遥望天际的人字渐行渐远
一个钻出渔船的人
和开花的芦苇,一起举起雪白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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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
过机场安检时
蜂鸣器嘀嘀嘀响起
他身上没有钥匙扣,没有打火机
没有一切金属的东西
他只得抽出随身携带的X光片
指着嵌在肋骨里的那点阴影
说起越战,法卡山,铺天盖地的炮弹呼啸而来
其中的某块弹片,哧溜一声,击中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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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一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
从脱北者的诗歌里
我悲伤地读到
朝鲜,这是地球上
唯一一个没有妓女的国家
这种悲伤,和我多年前
看《卖花姑娘》时如出一辙
花妮姐姐,手提花篮边走边唱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肚子挨饿泪满衫
我们的姑娘在银幕下
也泪花闪闪。那是一个提到妓女
都会脸红的年代。我们的姑娘
多么纯洁,把青春献给了上山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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