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重阳_重阳节_老人节 >> 重阳文化 >> 中篇小说良霞连载68
(6)
进了城的二哥每年回江心洲两趟。每趟都来大哥家坐一坐,每趟回来都说为了离婚。一开始是一种意志,后来成了习惯。他的妻子,一开始抗拒着离婚的要求,过了几年,渐渐死了心,等到她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时,十多年的光阴已经没有了。她按捺住某种愿望,把心思放到粮食和蔬菜上。她一个人种两个人的地,空了就去镇上打短工。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独自生活反而使她精神了,她在别人眼里漂亮了,温柔了,人缘好了。
这一年,二哥照例回家,跟她提了离婚。她点头同意了。
二嫂说,这些年也苦了你。
那不是真心话,她有这种境界,也算不错。他象征性地客气了一下,他说不苦,苦的是你。
她说,时代造成的悲剧。
这话使二哥感到惊奇了,她有这样的觉悟真是很难得,他在外面见了世面,她在江心洲居然也看出了门道。
他们友好地商讨着财产的分配。她说她可以回娘家。他说你现在回去,哥哥嫂子不嫌你么?反正我不回来,房子给你,又不值什么钱。
她说,你没有房子,没有儿女,往后你老了到哪里去呢?
没有房子是事实,没有儿女也是事实。她专拣事实跟他讲道理。男人在外头除了这两样还有许多事可干、许多乐子可寻,她都装着不知道。
这个失意女人的脸在江心洲的强烈光照下,显得粗糙,皱纹和斑点很多,但是多年没有吵架,她显得温和、明理和宁静,她的肩背很结实,个头矮小,有一种经历了大风浪后的开阔和从容。那一瞬间承明想离她近一点,他想把手搭到她的肩上,被她让开了。说好吃过中饭一起去乡里办离婚,整个上午,承明无所事事地坐在板凳上,照耀着他老婆的阳光也照射在他的手背上,他局促不安,仿佛一颗定了中午要爆炸的炸弹在他脚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至少在这个地方,这种感觉是新鲜的,他并不指望这个地方让他感到舒服,但他现在发现他不能失去。
照理说,他还没到为年老之后忧虑的年纪。再说,他离乡多年,目标是开一家自己的理发店,做一个有资产的老板,衣锦还乡与否他并不介意。他也不太顾影自怜,跟父亲那代人不一样,他们这一代人,梦想浪迹天涯多过安贫乐道。但是,这个势不两立的女人,这个他从没有在意过的女人,却用一只没有挂诱饵的生着锈的钩子,使他被困在原地。像做了一场梦,或是像刚从一场梦里醒来,他变得忧虑而伤感。
莫名其妙地,他心情坏起来。不知何故,他踩着饭点到了大哥家。那天中午兄弟俩喝了不少酒。在儿女双全的大哥家,他坚定的信念显得变幻不定,感觉到自己在某些地方错了。
大哥也算是小有成就的人了,大嫂的龅牙还那么突出,好像大哥也不嫌嘛。良霞坐在椅上,背后垫着枕头,不用说,腰一直疼,她整个人越长越矮似的,可脸色那么平静,没有一丁点躁气和怨气。听二哥说下午去办离婚,也没表态,只是静静地坐着。
承明瞧这家人嘻嘻哈哈七嘴八舌,感觉自己像是要被家庭幸福淹没了,他一激动,开始趁着酒劲儿说话。他透露自己攒的钱的数量,他结交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年轻貌美,其中有一个还是混血儿。他的本意是炫耀一下自己见过世面,可是他的总结坏了自己的心情:
在城里,人就跟蚂蚁一样。
大哥听出他在找依靠,把手从桌子那头伸过来拍他的肩膀:离婚之后没地方住就来我家。
什么话,什么话?承明一听,呜呜哭将起来,他把头垂到桌子底下,只露出头发在那里颤抖,不一会儿,喝进的酒、吃进的菜全都吐了出来,大哥把他扶到里屋,睡到天黑才醒过来。
他没有想好,假期就结束了。他继续到城里打工。他老婆则开始门前屋后随时随地呕吐。他再次回来的时候,第一眼是瞧见女儿若云在她妈妈怀里吃奶时翘出来的可爱的小指头。
现在,他心甘情愿做个回头的浪子,没费力气,她却占了上风。
这些从外面回来的人,这些把“外面”带回江心洲的人,这些和江心洲好好相处的人,让良霞感到了新鲜。就说二哥吧,每年回来的样子都是不同的,第二年他的头发是黄金色,第三年是条纹,到了第四年,二哥的后脑勺剃光了,只有头顶一束高高地立起,使他又高大又帅气。他,和跟他们一样的人们,把丰富多彩的衣服、发型、家用电器和闻所未闻的观念带回来。
和美、新鲜与富足感染了病人。病人在电视上瞧到一个新闻,说的是一个人三年工夫绣了一幅“祖国河山”的十字绣,卖出了八百元。做做针线活就能赚钱?良霞让大嫂买了些针线回来,开始学着绣十字绣。她一边绣,一边听收音机,里面播些流行歌曲、小说连播和广告。一开始,她敌不过疲倦,动两针就得歇息两分钟,而且她绣的鸟不怎么像鸟,绣的花不怎么像花,过了大半年,她绣的房子像了,娃娃也像了,再后来,有人说她绣的猫眼比真猫神,牡丹看着就有香气。这个过程差不多有三个年头。良霞心里是高兴的,觉得找到了用处。她偶尔到大坝上走几步。长江的水位,在妈妈死的那年比较凶险,快到坝沿上了,水退了之后,坝下栽的树全部烂了,那些枯死的树,一根根地杵在原地。它的主人们忙着挣钱,没有心思管它们。挣钱的门道越来越多。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没有几个在家了。
她偶尔也会到地里去,她会采些当季的花,栀子花、金银花、月季和三色堇,都是早年种下,后来自己胡乱长大的。打碗花败得最快,也不香,但是漫山遍野地开,好看得不行,突然之间好像就没有了,绝种了,再也见不着了。实在图新鲜,她也会掐一把油菜花,插在玻璃瓶里。到了冬天,路边的小拇指大的紫兰花也会拔回家,装饰她朴素的屋子。
大江的水位倒是越来越低,江滩上的那个传说中的造船厂,良霞一直不知道规模。造船厂靠近西头,大坝拦住了她的视线。幸好装了自来水,扁担不那么经常被派上用场,何况,男人们都不在家。
现如今,她坐在门口的带靠背的椅子上。一张瘦削的脸,一头稀疏的短发,长不长的。她身前放着一张小台子,她疲倦,可是泰然自若,疼啊睡不着啊,也不说出来。她一天只能做个把钟头,那个把钟头她就不像个病人,手指灵巧,进入了忘我的境界。陪伴她的,是缓慢踱步的鸡。她养的鸡,也不似人家的那般急躁、好斗。还有一只猫,也是她的。瘦,黄毛,睡在她的脚边,很安静。到了冬天,她只能卧在床上,她的绣活和她一起把床挤得满满的。那只猫,看到她倚靠在床头,手里的针不动,就会悄无声息地溜下去。她觉得好点了,就会出来找它,它会猛地蹿到她怀里,乖巧地拱拱背,它用一只猫的方式让她相信它对她的需要。
就这么继续下去,家人如此和睦,兜了一大圈,最终像泥一样和在一起。良霞觉得,就算自己死了,也算是了无遗憾。
可是大哥好上了赌。
跟江心洲有点本事的男人一样,大哥先是迷上了出门,到江西去,往上海跑,把船泊在码头到色彩斑斓的地方找酒喝。别人买了BP机,他的腰上也挂着一只,他嚷着要买一只大哥大,后来感觉这东西在城里不时兴了才把目标对准了全球通手机。带着热忱的自信,他结交的都是江心洲最先富起来的一帮人。他的派头滋润着老婆孩子,他自然不亏待他们,每趟回来都拎只塑料袋,里面装着苹果香蕉和柚子等。
喝花酒出了一次事后,他学会了斗地主。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不许的,现在他从尝试中感受到快乐。先是赢了一点钱,也打发了许多无聊的夜晚,输点钱不碍事,男人之间总得有个话题,有些消遣和应酬。他聊以自慰。
大嫂还在饶有兴致地向城里人学时髦的时候,危机早就潜伏进她的家里。有趟丈夫回来,她催他给儿子交学费,她要一千,他只给了五百。下趟,他的船回来,她看到丈夫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空着手,身子矮了一大截,他摇晃着往坝上走,她迎过去,心里很慌张,想他是不是得什么病了。现在的人,得病比往年容易,忽然之间,这个得了胃癌,那个得了肺癌。她紧张地追问,可是他不正眼瞧她,往床上一扑,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胡子拉碴,神情呆滞。她还是在镇上听到了丈夫在外头的遭遇:他跟人赌,输掉了船上所有的股份,而且,还有一张好几万元的借据。
听别人的故事,眉毛挑起来,怕故事不够惊险,听自家人的故事,听到一半脚腿就软了,她最本能的反应像她弟媳妇年轻时一样,拼命尖叫;跟弟媳妇不一样,她不要什么爱情,只要她昨天的生活:走在镇子上,许多人喊她老板娘,她不要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她哭着要上吊。大哥不反击,大嫂扑上去挠他。大哥的脸上、背上都血迹斑斑,她原本温良,这些行为跟她不符。
闹得凶了,逼得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反抗了。他说:
老子这么多年待你怎么样?你得理不饶人了?
你待老娘好,还不是想让老娘为你做牛做马。
地都没了,做什么牛马?
地都没了,你那药罐子妹妹不还在?
他想列举她牺牲的地盘小,她想揪出他犯错的地方多。她说,如果不是她,我们早搬到城里去了,你不肯挪窝,还不是因为你妹妹?要是早到城里去了,现在至少还保住了一套房子。再怎么也比现在这个样子强。
她的声音时尖时粗,根本不顾老房子不隔音。他急了,一巴掌扇过去。她结婚十几年,头一回被打,还是在丈夫理亏之后,她鼻子嘴巴都往外冒血,嚷着要跳江。
他甩门而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一直没有亮。良霞的身子从床上探起来。一切声响她都要警惕,在黑暗里,她是个合格的守卫,看护到天明。
大嫂三天没起床。良霞让侄女穿戴整齐去上学。她端着饭坐到大嫂床前,她说:世道变了,男人有了钱就学坏,不是赌就是嫖,没人能除外,好在大哥才四十,他还能翻身。只要他肯回家,这个家就还是你的。他见过世面的眼睛还在,他身子还健康,他脑子还好使,最重要的,他还是有良心的。有些人你就得接受他犯错误,你才有机会跟他们平起平坐。至少这个家还在他的心上。
大嫂听得愈发伤悲,从哽咽到号啕,眼泪哗哗地。良霞等她哭停才回一句:人活一世,谁不要过些深沟深坎!
大嫂平静下来抬头看着良霞的眼睛,发觉她的眼神波澜不惊,像昨天一样亲切安稳,她长得跟哥哥还是很像的,更瘦、更苍白、更无力而已。她分析得理又有余地。小姑子的眼神给了她重新面对的勇气,她接过碗,喝了一碗稀饭。她不嚷着要离婚了。这些不现实的事放到一边,紧要之事把地要回来种。
你想怎么办都中。我支持你。
大嫂抬起肿胀的眼睛,她说:良霞,你虽然病着,这个家你最稳当,十几年不变脸,十几年不伤人,十几年还这么稳当。将来有我吃的就有你的,有我在,就不让你死。
这也是十几年来,姑嫂俩第一次敞开心扉,心心相印。她俩都掉了眼泪,感觉到亲情在她们之间流淌,联结她们面对这心如刀割的处境。
之后,姑嫂俩同心协力,共同计划着春季种什么,秋季种什么,怎么花能省下些孩子的学费。那个在城里的孩子,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家里的变故。说不定能考上好高中、好大学,不会再犯他父亲和江心洲男人通常犯下的错。
良霞虽不能下地,但她变成了好参谋。大嫂像攥救命稻草一样攥牢她,须臾不能离开她的视线。良霞因此而没有工夫考虑自己。不去想自己佝偻的身体,不去看长满了斑点的手背,不再念她的洁癖,洁癖在这里是可耻的。事实证明,可以克服。她意识到,忘掉自己,生活反而显得可靠、有希望。
邻居们竟然无法想象她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比她身体好的人都没她这么大的热情,有心的人听到婉转又柔和的声音在劝大嫂:
没有关系,天又没有塌下来。
对别人来说,劳动是一种奉献,对良霞来说,劳动是一种占有。占有厨房,占有清晨,占有节气,占有天,占有她脚下踩过的每一块土地。
现在,她不再是任何人的掌上明珠,不再有人因为她而死,不再有人为她跪地磕头,这些她都觉得好,疼痛除外。现在,她是个有用的人,她和大嫂相互依偎。她们不再指望那个赌到穷途末路的人这么快回家。怕他带回一身债务和艾滋病——吃喝嫖赌的人最容易得这种病——听说另外一个大队的跑买卖的男人就得了这个病,家里人全部逃走了,他一个人窝在屋里子,没人敢靠近那间屋子。
很庆幸要债的没有找她们麻烦。
第二年江水又拼命往上涨。坝子外围种的庄稼全部被淹死了。水退了之后,大嫂去清理淤泥,想在立秋之前种上一些玉米。良霞拖着身子也去了。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你还别不信,一旦有心奉献,就能凭空生出力气。大嫂弯腰下来,用手扯掉上游漂过来的杂物,良霞不能弯腰,她蹲下来。她们渴望太阳更辣一些,泥巴变硬之后,陷进去的脚能尽快拔出来。整整一天过后,她们全都动不了了。良霞的双手陷入泥潭里,她抚摸着柔软的淤泥,一下子想到年轻时她收到的一条丝绸围巾。到后来,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几乎失去了意识。大嫂没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希望、幻想外加体恤,这些微妙的情感,经过这几年超出常规的辛劳,从大嫂身上消失了。现在,大嫂的怨恨像井一样深、一样黑,有时都使人产生一种错觉,感觉到她是一根太阳底下的炮仗,轻轻一碰,就能点燃,使之爆炸,燃放。
良霞不去招惹她,有些事情就自己拿主意。地势低的地方种耐潮的花生,而离水源远的地方种黄豆。端午那天良霞没有跟她下地,她裹了二斤粽子。到了过年也是她主事,她会自己在红纸上写毛笔字,贴在大门上。她变得正确、细致,而且不受人批判和质疑。
有时累过头了,晚上倒在床上,良霞记得自己没有洗脸、没有洗脚。四周模糊一团,没有光,为了省电,灯全部熄了,天上的月亮也不如往年的皎洁。她换着方式睡,侧着,仰面躺着,或者趴着。菜园边的花早就枯成一团团,像受了重伤的士兵一样全部贴着栅栏坍塌下来。母亲死后,这些花草不再有人修剪,体力活对这个家庭来说,越少越好。菜园的地也不怎么平整,积了雨水的低凹处,有些蛤蟆在里头扑腾。来自江面上的风刮到坝上,柳树随风起舞。雨点落了下来,嘀嘀嗒嗒,打在屋顶上,时断时续的。她就这样整夜睡不着,但她能照料自己——对此她颇感欣慰——尽量不给比她更累的人造成负担。屋外有只疲劳的呼唤着的猫,忧伤却不愿停歇。
良霞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手心朝上的现象消失了,不再觉得自己讨嫌,即使她仍然干不了什么重活。她跪在江边的石板上,喘着气把衣裳送进水里,摆动数下,过掉肥皂水,拎上来的时候因为浸满了水而更加沉重,她需要憋足劲儿,这使她看上去很不雅,面部扭曲,那些看见的人,难免会替她心酸,然而她打心眼里愿意。良霞觉得某些被夺走的东西被她捞回来了。
她的猫也受赌徒的连累,有上顿没下顿,大嫂也不再过问,它瘦下来,但是学会了到邻居家蹭东西吃,它喵喵地叫着,那是良霞熟悉的声音,又完全是变了调的声音。如果它吃饱了,它会回来。良霞翻来覆去,她的腰疼。有时它侧目瞧着良霞,静静地站了许久,一点声息都没有。心里没有同情,怎么能做到这么隐忍?有时它宁可睡在墙根和灶台底下,良霞安静了它才爬过来,什么也不说,就那么蜷缩着。
良霞可怜它,感到它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乐于待人好,又没什么好奉献出来。她有时把它揽在怀里,轻轻摩挲它的背,仿佛在安慰它,告诉它,她懂得它的心,懂得它的苦。各有各的苦。苦也要受着。
来年春上,良霞的病又重了,脸和腿都肿得不行。医院。县医院来了个专家,说能治好。姑嫂俩激动得都发出了声音。他说,先开五千块钱的药,回去吃,吃完再来。
她们身上也就四百多块钱。
两个人捏着这五千块的处方,不约而同往回走,边走边看看手上的纸,像是遗失了这张纸就遗失了五千块似的。
走到一条三岔街口,朝北的就是回江心洲的路。这回,大嫂不走了。良霞把手搭到大嫂肩膀上,既是借点力,又是表示亲近:
回吧。
我有金项链。
不管用。
说不定管的。
都是骗子,骗钱的。
大嫂端着薄薄的处方,认出几样药材不是稀奇的东西,周边的荒山上就有。回来煮水良霞一碗碗喝,身上的肿还真的消了一些。
过年的时候,大嫂体恤她,给她买了一件丝绸料子布,蚕豆样花色的棉袄。家里这样了,还买衣裳给自己,良霞端着衣裳不晓得往哪里放。实在没办法,只好坐下来,花一个晚上,把衬衣改了袖长,腰身往里收了一收,第二天早上,侄女上学时,她招招手,帮小姑娘换上。小姑娘一穿上身,就惊奇地笑了,她的感觉是敏锐的,什么到她身上都会美。她舍不得脱了。转来转去,然后要踏出门去,她妈妈边追她边跑,她嘴里说:
小姑,你真好,你比我妈妈还要亲。
那孩子身形修长、牙齿雪白,面色发亮,她的声音那么悦耳,沁人心脾,她仓皇的神色也那么动人,使人忍不住生出怜爱之心。她这几年也没受什么苦。有个那样的爸爸,也没妨碍她招人疼爱。她不做事,她妈妈不舍得她。如今她那样的几句话,她妈妈又站住了、屈服了。良霞呢,靠住门框微微笑着。
(7)
大侄子十八了。两年前他就辍了学,跟了村上的同学到省里学刷油漆,正式上工没多久,突然回来了。回来时裤子松得像个米袋子,裤裆掉到膝盖下头。他躲到小姑房间里抽烟,一会儿,良霞就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侄子三口两口,把香烟头在地上踩几下,不多久,他站起身对小姑说:
我到镇上去办点事。
后来良霞听人说大侄子一到镇上就找公用电话。大嫂悄悄推测:
怕是跟哪家姑娘搭上了。
大侄子不怎么跟他妈妈说话,对于妈妈的话,他一问三不知。良霞知道他有恨。他好端端地念着书,突然有一天,缴不上学费,拖了好一阵子,没钱买学习用品,再后来,连食堂的饭票也没法买。他万般不解,走了四十多公里,回来要钱。结果,责任像折断的树枝一下砸到他的肩上,他留了下来,陪着家里愤恨、体弱和幼小的三个女人。
想跟他搞好关系,不是容易事,而且,良霞不太听得见。像许多听力下降的人一样,她喜欢侧着头,对准声音发出的地方。他瞧见她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但是不说出来,只是把脸转过来,把没说完的话吞回去,歪着肩膀走掉。似乎江心洲没有他看得顺眼的东西。良霞看着他长大,他小腿上的划伤,他容易打喷嚏的鼻子,他走路时宽松汗衫里的一排排肋骨,他不得不面对的起起伏伏的少年时代,良霞心疼他。
有一天,他走进她的房间。他摸摸搭在缝纫机上的布,把箱子上的锁拨弄几下,想把它拧断。她说:
没什么好东西在里头。
他又暗暗使了一下劲儿,她赶紧说,等一下,我来拿钥匙。可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她有点吃不透他的神情,他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的时候,没人搞得清他是开心还是更加沮丧。他妈妈感觉到他对姑妈的敌意,悄悄问良霞:
他有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
不,他待我跟你们一样好。怕大嫂听不见,良霞大声地回答。
我怕他跟他老子一样,哪一天突然跑掉,到时候,坑蒙拐骗犯了事被人杀了都没人喊我们去收尸。
如此悲观的论调完全来自于生活的突然变故。良霞坚决否定了大嫂:
不要瞎说,他晓得自己姓徐!
大侄子回来继续种地,意味着他有担当,跟他爸不一样。也意味着家人必须耐心跟他相处,从他的态度里听出他的愿望和他对生活的计划。小伙子习惯一声不吭,无事的时候,他会坐立不安。撞到母亲幽怨的眼神,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他离开家去镇上卖棉花,三天没有回来。他妈妈以为他拿着卖棉花的钱走江湖去了——江心洲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们的集体野心。但是第四天,他回来了,紧随其后的是他父亲。他真是老了,但是仍然懂得难为情。他把头勾在脖子底下,撞到认识他的熟人,咧开嘴,露出自嘲的笑。
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有过体面的日子,经历过大起大落,然后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如今他显得松弛而自在。除了第一天比较难挨之外,其余的日子,他焕然一新。
你的皮真厚。他的妻子象征性地批评他一句。
但是良霞喜欢大哥这一点。大哥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长吁短叹、起早贪黑地苦熬,他不再想改变任何人:儿子的个性或者女儿的成绩。在过去,他总是显得过分贪心,他的心并不真的在这里,现在,他的脸开始发胖,肚子也腆了出来,但显得更亲切。一家人挤在一起,说不上多么舒服,那些发财成功的故事每天在上演,四周一天一个样,但是,他们也没什么特别不舒服,不该犯的错也犯过了,走不通的路都走了一遍,就像从战场回来的人感知活着就是胜利一样,他反而变得从容了。由于他变得随遇而安,凡事不较真,家里的气氛成了二十年来最好的。
团聚的一家人尽释前嫌。日子还是紧,时时刻刻缺钱花,可是笑声多起来。他们的话题总是说不完,因为分开那么久,见过的事情又那么多。良霞被呵护着回到床上。他们都看得出来,她的胳膊不怎么能伸得直,除了五只手指还灵活,还有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眼面前的东西。侄子花五块钱帮她买了一副老花镜,使她不至于不能绣她的十字绣。她多么热爱这样的生活啊。热爱她呼吸过的每一口空气,当然她也热爱她记忆里的县城以及大哥嘴里描绘的大城市,那里的街道,摆满鲜花,到了节日,灯笼挂到电线杆上,这是她从来没有真正踏进的人间世,她曾经半只脚跨进去过……她多么用心地倾听——遇到下雨,或者腰疼得厉害的时候,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像蚊子在哼哼。
为了避免听不清产生的沟通不畅,也为了让这一家人更轻松自在一些,她尽量不在他们在家的时候出来。
她的腿疼,正睡着,侄女喊她吃饭,她答应着从床上爬起来,挪动的时候觉得那么吃力。她坐在床上,心里想着快快走到饭桌前,可是腿上像是压着磨盘石。她感觉到劳累了一天的人都焦虑地瞅着她,无声地帮她加速度。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她说:
今天晚上一点都不饿。
她立刻接收到担忧的目光一齐聚过来,赶忙补充说:
没有不舒服,就是不饿。
第二天晚上,她仍起不了床。开饭了。她听到大嫂交代侄女:
去,喊你姑来吃饭。
她在里头答应着,声音脆得发亮:
你们先,我赶完这几针。怕他们进来戳穿她,她拿起针,比画着,嘴里朗朗地交代:
不要等啊,针线活催不得。
一刻钟后,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吃饱饭的人供血不足,力气小,懒得说话。她走了出来,边走边扯身上的线头,为如此忙乱不好意思地笑着。
两回,三回。他们开饭前都会象征性地喊喊她,她总是磨磨蹭蹭老半天,很快,他们习惯了她会在他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出来,剩汤喝汤,剩水喝水。专心地吃,面带微笑,从不说话。
到了晚上,她缩回到床上。虽然每天上床前,她都要给自己用玻璃瓶装满水,一只放在脚头,一只放在腰上,被子越来越厚,仍不觉得暖和。这个时候,她反而又能听到些了,她能听到大江的流淌,缓慢、悠长,渐渐陪她进入梦乡。
大侄子二十二了,这天家里来了几个人,那个跟大侄子交往了几年的女孩的父母、舅舅和舅妈都来相亲。良霞在厨房里烧火。好不容易酒菜上了桌,帮厨的也走了出去,灶里的火渐渐熄了,她的脸,由火光映照的红晕清白了之后,她听到板凳在水泥地上拖来拖去的、筷子碰到划空的碗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腰疼,一时直不起来。她慢慢酝酿着气力,客人要走时,她怎么也得出来说句客套话,她毕竟是唯一的姑妈。她盘算着箱子里的两百块钱。真的定下来,这点礼数还是要尽的。
她没及起身,大嫂进来了。
客人走了?她问。
走了。
你累着了吧?
没。
大嫂一屁股坐在引火柴上,她刚想说自己好歹是长辈,要不要尽点心,大嫂打断她:
算了,都走了。
说完她坐下来,说话支支吾吾的,复述着女方的要求:同意在老屋结婚,但是要一整间房,闲杂物都不要,一台彩电,一台冰箱,三金也是要的。彩礼一万八。没要盖楼房,已经是很幸运了。要是提出这条件,八成就会黄,她哪里拿得出盖楼房的钱?听她那口气,她感激那几点要求是识大体的。她被牵着鼻子走,也觉得很合理。良霞听着,渐渐抓住了一点意思。她由于体弱,脑门渐渐有了汗,看到大嫂急切的眉心,嘴巴一动一动的。她赶紧频频点头表示赞同,间或插上一句对方想听的话:
是的,是的。人长得不错。长辈又讲理。要求还不高,算是我们徐家运气好。
她还竭力表示全然领会了大嫂的意思,甚至恨不得献计献策,令好事锦上添花。
大嫂的眼神和她碰上后,找到了她要的慈悲同情和理解。大嫂切到正题上了:
我们是不好意思跟老二家开口,好在他的女儿才七岁,住到那边,你帮他们照应照应,看家护院、收衣晒谷这些,你哪桩不内行?
说到良霞的内行,她是真心舍不得良霞的,可是亲家的要求是不能不答应的,毕竟,她家能谈条件讨价的资本几乎没有。
你哥哥怕你不愿意挪,我心里没这么想,说通情明事理,这江心洲谁比得过你?
良霞眼神恍惚。她准备附和的嘴半张在那里,空空洞洞的。这一瞬间,就仿佛她被一阵疾驰的风一下子带到了别处,四周没一样东西是熟悉的,她满面茫然。
一棒槌,她被敲回到灶台间。她定了定神,把目光对准大嫂,脸上的血色眼看着就没了。她嘴唇动了动,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碗洗好倒开水烫一烫。
她说出来的话声调虚浮。这张平静温和的脸,这张未经世事却又事事操心的脸。
大嫂双眼一闭,不忍心看她,可是把头转过去又显得不近人情。
良霞感觉到她在堤坝的下端,再没有更低的去处了。她的二嫂,心肠不坏,脾气也比往年好了许多,只是她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良霞挟着刮来的冷风往二嫂跟前来,二嫂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迎接几十里外的亲戚。她说,我来拿,我来拿,她接过良霞手上的袋子。袋子里是良霞这些年的针线活,鞋帮子、泡沫鞋底、十字绣。绣了十多幅,她的岁月,减缓疼痛的方法。没有画框裱起来,只好卷起来,用毛线头扎起来,拎在手上,沉甸甸的。
(8)
二嫂跟大嫂,十分不一样。良霞初来的几天,她天天买点儿肉,或者鱼,饭菜端到桌子上,筷子先摆好,头几顿还一个劲儿往良霞碗里夹菜,她不太喜欢抒情、说客套话,良霞也不太吭声,姑嫂常常闷头吃饭,空气里只有咀嚼的声音。
早上起来的时候,良霞帮着刷锅、放鸡出笼,力气够用就扫地掸灰,白天她找把椅子放在门边,倚靠着绣着十字绣,到了傍晚,她会收衣服,晚饭后她仔细地抹桌子,她来了之后,桌子明显地光亮了。良霞对若云和对若曦的态度完全不一样,那孩子胆小,个头也不高,怕鸡、怕狗、怕雷电,受到惊吓的时候,良霞把她搂在怀里,用娓娓动听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力,尽量让她胆大些。有一次,她甚至拿根棍子去触摸那条狗,向孩子证明那条狗其实不能把她们怎么着。
二嫂到底悟出来,良霞不是客人,良霞是家人,家里多出一个人,是多么可贵,何况大嫂每月还补贴点菜钱,遇到买药,基本都是两家平摊。二嫂习惯沉默,可这沉默多半是明白自己的话,最初男人不听,后来女儿太小,还听不懂,现在,她振奋起来了,她可以说得更多,良霞是很好的听众。良霞眼睛不好,看不得电视,所以二嫂看电视的时候,遇到惊险刺激的情节,她扭过来复述情节给坐在外头的良霞听,她一开口,良霞就停下手上的针,饶有兴味,从没有打断过。
三个人相处得很好,可是,命运自有安排。徐若云七岁整,和她妈妈一起,被开着美发店的承明接到了上海,缴一大笔赞助,上了城里一所小学。一年的赞助费相当于江心洲两间房的价钱。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承明这样形容给良霞听。良霞没他想象的那么闭塞,样样东西贵,样样东西新,她懂,她甚至不需要问为什么。家家如此,户户这般。
原本作为江心洲人发财致富的江滩一日一日冷清下来,木材市场散了,造船厂也停了工,说到底,再大的船也赶不上高铁的速度。人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和耐心都没有了。江心洲好几条千吨大船没有卖掉,成了野猫野狗的栖息地。眨眼之间,房子里不拥挤了,岂止是不拥挤,简直太空旷了。跟良霞差不多大年纪的,比大嫂再大些的,跟二哥一起玩大的,跟大侄子一个岁数的,或是更小一些的,全都离开了江心洲,他们进入各行各业,各显身手,各展宏图。就连六十左右的也都吃香,到城里帮儿女看孩子,到城里去看大门,到城里去卖水果,各有各的活法,留在家里的,尽是些太老的,或是太小的,再就是像良霞这样,病得动弹不得的。
大哥大嫂是最后一批出去的。不晓得从哪天起,江心洲人见面,不再问吃了没,而是问在哪里发财。有人问大哥,他就说:
我们不出去,种地也一样能活。
当着良霞的面说得挺大声,有让良霞吃定心丸的意思。这话还在耳边,大嫂的行李就收拾好了——娘家亲戚打电话来告诉她帮她在一个新开的菜市场抢了一个摊位卖果品蔬菜。她走没两天,电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向大哥。大哥动身之前,电话里问了承明,让良霞一个人过妥不妥?以为承明会阻拦,可是承明很理解地说,生存要紧。他们商量一个方案,就是雇一个人照顾良霞。
大哥坐到良霞对面,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谈话。他先说到物价,他说往年一亩地能挣五百,五百能吃半年,那是三十年前了,现在五百块钱,只能买到一件衣裳。
过去造三间屋,两万块也就差不多,现在呢,二十万也只能盖两间。
良霞听到这里就表了态:
不要担心我,我自己行。
话不多,口气坚决,也不是商量的态度。大哥等了一等,明白不需绕弯子,把家里钥匙递过来,站起来,提着行李往渡口去。
更多的钥匙落到她手上,邻居家的,堂房亲戚家的,甚至别的生产队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人家。还有一个人,不沾亲不带故,连名字良霞也叫不出来。他们把钥匙递到良霞手上。像他们希望的一样,良霞不多问也没推辞。一串钥匙就是一户人家。一户人家不止一把:箱子的,抽屉的,五斗橱的,前门的,后门的,串串钥匙沉甸甸。
良霞目送他们一个个的背影,男的女的,高些的矮些的,胖些的瘦些的,姓徐的不姓徐的,一个一个鱼贯而出。经过她的门口,她不忘叮嘱他们带雨伞和扇子。有人答应,有人装没听见。
剩下来的徐良霞,自由,可以随心所欲,想睡在哪张床上就睡在哪张床上。梅雨过后,她会检查所照料房屋的状况。她拿着保管的钥匙,隔几天就挨个去打开一扇扇紧锁的门,瞧瞧里头的状态,她一走动,松紧鞋踩响了空旷的房间,声音从墙上撞回来。回声响亮。
天气好,她就绣她的十字绣。她的一部分十字绣被哥哥裱了起来,挂在堂屋里。最令她自己珍惜的是《清明上河图》和《蒙娜丽莎》,几乎爱不释手,这两幅共占了她五年时间,江心洲的人都在绣花绣草绣鸳鸯,只有她,喜欢绣历史和域外的生活。如今她膝盖上摆着《金字塔》和《太空漫步》。她眼很不好,手关节也疼,绣得慢,她不急,就那样安然、沉默地绣着,累了就听一听外头的动静。有时,病人会听到突然一声微弱的声响,说不清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风啊树啊水啊草啊,熟悉到心里透亮了。风树水草都有自己的习俗和脾性。有风有水的世界就是生命的天堂。
比起眼睛和耳朵,良霞更喜欢用她的鼻子。疾病对她的嗅觉毫无损害,闻到饭香,良霞就知道哪家人回来了。如果有人愿意打赌的话,一准能发现她没有夸张。一艘拖船过去,她能闻到轮船上装载的货物。你可能一眼就看到是煤或者木材,然而她真的看不清那么远。她凭嗅觉。有一艘经过的轮船上的汽油泄漏,她在村长通知前就已经提醒过大家。那么重的油味,她说。她能嗅到第一朵栀子花的香气,麦苗抽穗时的气味也很特别,她不用到地里就能知道它们长成什么样子。天气变化更不在她的话下,她能料到午后有雨时,便会提醒邻居老奶奶不要晒衣服,省得没晒干又要往回收。
再后来,撂了荒的地越来越多,差不多,大半个江心洲都荒芜了。起先,不种棉花的地里还长了杂草,但是,渐渐地,有土的地方不长草,长草的地方不生虫了,她明白有一个新名词叫“污染”。堤上坝下许多花草绝种了,再也开不出花、长不出嫩芽来。夹江里原先常常有小鱼苗在那里翻腾,落雨之前,水面像煮开水,如今,水里无鱼,鸟也无声,江心洲旧了,电线杆上的、水泥大门上的油漆轮番往下脱落,也没人管。
在横店跑龙套的人回来说,横店许多景点平时就是一座空城,到了拍戏的时候,摄像机、小汽车、群众演员、街市、货物、家禽和牲口就都魔术一样变出来了,到处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戏一杀青,那些东西又立马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一片寂静。
江心洲就跟横店差不多,平时,留守的人,像江面上的行船,隔多远一个,再隔老远一个,可是到了过年,所有的人都会从各自发展的城市悉数归来,小汽车并排挤在原本堆草垛的位置,后备厢里拖出来大一包小一包,保健品、营养品,或者是流行的衣服,全部来孝敬留守的亲人。徐良霞家也不例外,亲人们挤在良霞周围。房子里全是新鲜的气息。大哥蓄起了络腮胡子,二哥穿着大红的衬衫,大侄子手上拿着的平板电脑,里面发出阵阵怪物的吼声,小侄女手上把玩着“打飞机”的游戏。走南闯北的人再回来,平平白白多出的一样就是聪明。更有意思的是,有的人明明有钱,穿得却不体面;有的人一个月才挣三千五千,却喜欢到处显摆。
二十二岁的徐若曦是个标准美人,她的美超过了她的姑姑,身高也高过姑姑半个头,天资和运气,她两样全占了。她在帮妈妈卖菜的时候,被星探相中,签约在模特公司。凭着她的美,她已经去过许多地方,有许多人为她做了许多荒唐事,她得到的倾慕只比姑姑多,不比姑姑少。江心洲潮湿的风,掀起她的裙摆,裙摆里头是肉色的丝袜,她不怕冷。她大有前途——人们都这样预测。她带回来的男孩子不是县城的,也不是省城的,是香港的,讲一口不拐弯的普通话,说的人难受,听的人更难受。可是他们幸福。他们的幸福晒在太阳底下、江滩上、堂屋、姑姑的眼皮底下,不留死角。
惊羡和恭维声中,良霞慢慢转过头去,不吭声,挂在屋外给旁人望的幸福她总觉得不牢靠,想提醒点什么,又晓得孩子们会嫌她多虑。若曦已经把姑姑太严厉的性格发布给她的对象:
我姑姑把我抵在墙边,鸡蛋不吃,不准出去玩。姑姑对吧?我没记错吧,我知道是为我好,姑姑最疼我。她自己一口也不舍得吃。对吧,姑姑?
良霞点一下头,若曦就过来亲她一口,热烈得像个天使。反而是若云,仍然像小时候,提防着门外的一条狗,不敢随便乱走。
大嫂二嫂抢着做饭、洗碗、给房梁除尘,都说在城里比家里还累,回来却也不得歇息,忙完家务就陪良霞,晓得良霞平常闷,争着说外头的新鲜事,想让热情把良霞屋子填满。晓得她们一片好意,良霞再三招呼她们不要管她,她们哪里肯,竞相从包里掏出来的衣帽鞋袜,样样都是精心挑选的。她们在意良霞怎么看她们。
酒一上桌,大哥二哥的话才会多一些。男人的话题比女人大,从生意上的不良竞争,到国与国之间的领土纷争,什么都谈一些。说到心坎里的话,就频频点头,不同意的也不争,摇摇头,吃口菜,虽说是亲兄弟,虽说是在家里,也是一年难得见一面,和睦是第一。
短暂加热闹掩盖了许多真相,关于夫妻相处,关于儿女独立,关于物价飞涨,这些都不会在过年时抱怨。他们展现轻松和谐,展现自在和悠闲,那些掩盖不了的,比如白发和皱纹,会多少泄露一些天机。
归来者带回来的繁荣衬出她的落伍。他们的生活像在天外,她不好意思问,也不好意思装着没看见。不过,她还算沉着。她不添乱。
我们的姑姑。
先是自家侄儿侄女,再到人家的侄儿侄女,有的年纪太小,或者在外头出生的,不了解良霞的情况,被父母要求行礼,他们就随大美女若曦喊“姑姑”。渐渐地,哥嫂也这么喊。到末了,整个江心洲,尤其是过年,这些昔日的主人,今日的过客,向良霞发出亲昵的呼喊:姑姑,我们回来了。良霞变成了“我们的姑姑”。这亲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他们向“我们的姑姑”问起霉干菜、糯米团子和豆瓣酱,他们问她要他们的童年、他们的记忆、他们的过去。说到过往的人事,他们把“我们的姑姑”拉出来做证:对不对,姑姑?没错吧,姑姑!
有时是控诉受过的苦,有时是证明自己勇敢过,全凭当时的情境。
徐若曦最记得姑姑的好:我姑姑晓得我爱臭美,我要上学时,她一夜没睡,为我做了一件衣裳。徐良霞不纠正,脑子里记住好的事,总比记得坏的强,脑子里只有人家的好,这样的人,也定能遇着好人。良霞微微地笑,看着他们打成一片,他们也喜欢良霞微微的、想笑的嘴角。走的时候,他们总会有人索要几幅姑姑的十字绣,送给体面的朋友。一般的东西拿不出手,他们说。
这十年工夫攒下的是“不一般的东西”。良霞是知足的,她咧开嘴角,微微地,想笑。
正月十五之前,他们会全部消失,就像她做的一场梦。
春节后的一天,从渡口走来的路上,有一个人经过良霞坐着的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女人穿着件紫色长款大衣,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这样的穿着,既简洁又端庄,符合她的年纪,如果她不开口,单从她的外表,良霞已经认不出她了。她站住,看着良霞说,良霞,我是腊梅。
当年那个在良霞跟前窘迫得想哭的姑娘已经完全变了样。比起多年前,腊梅那愣头愣脑的神情不见了,岁月在她的额头和眼角留下了操劳过度的印记。短暂的交流,良霞听明白了:她曾经在北京的秀水街卖过服装,她在那里学会了打扮自己,后来生意不好了,她又在服装厂干过一阵子,这几年,她又开了家网店,今年的生意渐有起色。她的儿子,也快高中毕业了,等他一毕业,说不定会接手她的网店,她今天回娘家是来看望留在江心洲的寡母,兄弟们待寡母不好,她跟丈夫商量好了,今天就打算把老人接到她所在的城市,亲自照料,如此等等。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眉头紧锁,焦虑的事好像还不止这么多。
说完她自己,她看着良霞。她没有像大多数见证过良霞的美的人那样,张口就是:你当年可是多么漂亮啊!她也没有回忆当年那刺激到她的渡船上的邂逅,她问起良霞的健康,听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告别。她站起来的时候,良霞留意到她的腰背臃肿,也到了发福的年纪了。
过完年,再热闹起来的就是清明节,外头的人会回乡祭祖。二哥也回来了,还特意帮良霞带了台净水器,他清楚长江里的水不能直接喝了。快到门口时,二哥老远地瞧见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晾衣裳,堤坝上有风,晾衣的绳子直晃,衣裳没甩上去,反而掉到地上,那老妇人,小心地往下蹲,蹲了两回才捡到衣裳,明知沾上了灰,竟也不在意,仍旧往绳子上搭去。
走到近前,果然是良霞,喊了两声,她才听见是二哥回来了,二哥上前扶她。她的手背和额角,因为排毒不畅,布满了老年斑,但是她的眼角,并无太多的褶子。良霞挣脱二哥,问他饿不饿,要进厨房给他做饭。
大嫂也是做奶奶的人了,也还是隔三差五回来看她,送来米、盐和钱。有一天,大嫂来的时候,看到良霞坐在板凳上择芹菜,芹菜是连根拔的,良霞的手上沾满了泥巴。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放松,因为她的神情很自在,人也胖了些。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她扎的头巾不紧,白发从两侧露出来,看不出她介意,更为重要的是,她懒懒的,大嫂来了,她并没有站起来招呼的热情。大嫂惶惑了,一瞬间感觉这个人没有半点值得同情的地方。临走时,病人还叮嘱做嫂子的:
想家就回来。
良霞的语气充满着安慰,好像过得不好的人是这些走来走去的人。
她瞧见太阳底下自己的影子,挤成一团,分不清肩膀、腰身或腿。她晓得自己越来越佝偻了。再热的天,她都把双脚缩进衣服里,一切是那么安静。她听到了熟悉的、空洞的水流声,然后是一片沉寂。
九月重阳那天她发起了烧。
发烧的时候,良霞却觉得自己是走着路的——许多许多年前的太阳底下,她空着手,在严井湖边,沿着树篱的阴影往前走,她在那里生出对新生活的向往,她朝他一笑,凭着她的笑,她获得了崭新的希望,可是突然有一天,好像跟雨有关,她突然被卡在了跟现在躺着的不远处,一直到今天,动弹不得。
现在,她处于上升状态,她的背,她的整个身体都仿佛没有贴着床板,而是飘忽在半空之中,又好像站在崩塌了一大块的险滩边。她就那么站着,随时能飞起来。她觉得有点不能忍受这没有根的感觉。她嗅到了早晨青草的气味,栀子花的香气在飘荡,向她的身上笼罩。她注意到一只蜘蛛在床尾爬行,她喜欢这宁静的涣散的意识,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她的嘴巴微微张开,触到了自己的小臂,第一次被人亲的就是这部位。那是三十年前,他冷不丁亲了她一口,除此之外,至今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真正抚摸过她的身体。她来不及有更多的体验,她假装对被亲吻惊恐无比,这是小小的狡黠,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这么做对她是何等大事。事实也是如此,她从小被百般呵护,深知美貌、洁净是她唯一的砝码,她死死地守护着整个地区。一吻定终身。她贪图这个美好的传说。
江心洲的夜万籁俱寂,黄鼠狼发出微弱的叫声,还有老鼠,趁着病人在床上翻身的时候,迅速从床边穿过。在这无风的夜晚,柏树一动不动地屹立在屋檐上方。良霞仰卧着,两眼紧盯着黑暗的苍穹。
第三天,一个邻居路过,探头进来问候她。她说她刚刚躺下——她撒了谎,然后闭目休息,她不讲客套,也不跟人道别。
第四天,她从床上起来,望了一会儿大江。江滩上又有一个工地,听说又打算建一个造船厂,水泥、黄沙,再往前是粼粼的波光。哦,说不定又有热闹起来的一天。
她死的那天,雾很大,太阳像躲猫猫一样出来又没了,良霞家的大门和房门都是敞开的。最早发现的是邻居老太太,她来回几趟都没有看到良霞,到了傍晚,她再次经过良霞家,出于对死亡的敏感,她呼喊了三声:
良——霞。
良——霞。
良——霞!
没有回应,邻居老太太径直走了进来,很快,她退到门外,开始向东西两头大声地叫唤。不一会儿,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们纷纷往这儿跑。他们一个个站到房门口,小心地把头向里探望。
徐良霞安静地平躺着,薄薄的被子下面盖严实了脚,上头蒙住了脖子,她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前额的刘海夹到两耳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嘴巴微张,保持着呼出最后一口气时的轻松。她的睫毛覆盖住眼睛,显得那样的坦然而从容,似乎她离去得那样自在,并没有辗转。她沉着的气质一下子把人给镇住了,她的被遗忘的美把人都给镇住了。那不可冒犯的感觉,使人一下子想起她二十岁的样子,那时,她令女人羡慕、男人垂涎。她羞涩而骄傲,对未来充满向往,谁都会相信她前程似锦。
(全篇完结)
赞赏
人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