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符殊

一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认识了李剑白，如果说我这辈子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认识了李剑白。

或许是因为我的圈子实在太普通，所以常有人问我，你怎么会有一个道士朋友，还是二十年道龄的？

我总不能告诉他们，李剑白当时是因为想娶道姑，才成了道士。我只好说，人各有志，人李剑白志存高远。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还在上私塾。白水村人多，教书先生分班排号，我是十六。

等到教室里同窗满座，我还没等到身边的十五号。

先生环视四周，连问几遍李剑白来了没有，无人应答。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李剑白的名字，当时村头大爷常讲些江湖遗事，主角名字多是剑白，长苏，流离之类，我猜李剑白他爹年轻时候可能也有个大侠从他的全世界路过，奈何情深缘浅，只能凭名字怀缅。

于是李剑白便叫李剑白。

李剑白每每听到我这种说法，都会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我。

那时候，教书先生久候不至，沉下脸来，自顾开始讲课。

李剑白这个时候大摇大摆闯进门来，冲先生咧嘴打了个招呼，就算道歉。

先生大怒，把李剑白又给拎出了门。

我们一群十一二的孩子交头接耳，不知道李剑白将会挨多少下手板。

李剑白一下都没挨。

我只记得当初教书先生红着脸，看都没敢看他，又将他送回了座位。

李剑白笑着冲我打招呼，笑容灿烂，眉眼间却很疏离，小孩子敏锐，我一下感觉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先生放过李剑白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家私塾是李剑白他爹开的，二是因为李剑白给了他二十两银子。

李剑白只是笑嘻嘻的任凭先生喝骂，从怀里缓缓掏出钱，先生的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

跟李剑白一起迟到的，还有张萍萍，路上被李剑白调戏的小姑娘。

先生感觉自己收到了侮辱，于是便要惩罚她。

刚刚坐下的李剑白又站起来，笑嘻嘻的说，凭什么你他妈的不惩罚我，却惩罚她？

先生憋的满脸通红，拂袖而去。

再次见到这位先生，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当时我们换了老师，李剑白也不再闹事，只是张萍萍显然很看不惯李剑白的作风，偏偏李剑白上课下课都缠着她。

我听村东认识李剑白的人说，李剑白从九岁一见到张萍萍，就告诉他爹这是他一定要娶的人。

他爹只当个笑话，没想到李剑白放着家里的侍读不要，跑到村东那间破房子里跟张萍萍一起念蒙学私塾。

后来张萍萍大了，李剑白也大了，村里没有正经私塾，十一二岁的儿女都已经在帮衬家里，李剑白不干。

以死相逼。

我听过最浪漫的事，不是为你赴汤蹈火，两肋插刀，而是我为你建了一间学校，只为跟你再做三年的同窗。

九岁的李剑白，看上九岁的张萍萍，这到底是不是爱情我全然不知，但李剑白这种执念，换做是我，也不敢答应。

张萍萍躲着他，唯一一次喊他来对话，都没有看过他。

张萍萍说，我念私塾，不会是跟你挨在一起吧？如果是那样……我不会去念的。

我不知道李剑白那时候是什么表情，总之开学的时候，李剑白的同桌是我。

十二岁的李剑白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价格，我很讨厌自己有钱，又没什么资格讨厌，除非我能不要这些钱。

“但是我也有价格，我不能不要。”

李剑白说，我的价格，就是张萍萍。

但是显然，张萍萍不吃这一套。哪怕这一届的学费分文不取，张萍萍心里明白是因为她，她也至多只是对李剑白笑一笑，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开。

二

李剑白对我说，你如果有什么点子能帮我追到张萍萍，这些钱都是你的。

一百两银票熠熠生辉，奈何当时的我并不太懂钱的意义。

我扫了银票一眼，抬头看着李剑白说，坦白讲，你这种性格，张萍萍不喜欢你是正常的。

李剑白很愤怒，乃至于准备出钱雇人打我。

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他拿出更多的钱，我得到一个此生最有可能发财的机会，就是李剑白身上的五百两银子。

我想了想，西村的糖人两文钱，吃多了牙疼，买只鸡也不过两三贯，天天吃总会腻。

我得出结论，用不着这么多钱。

很多年后，我从太学毕业，成为百无一用的书生，总恨不得骂那个小逼崽子一顿。

李剑白觉得他发现了个富贵不能淫的人。那时候的我们都还不明白，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患难时，更要看富贵后。

经历过这件事后，李剑白觉得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经历过这件事后，我觉得李剑白脑子有问题。

堂而皇之的在教室里拿出一百两银票，哪怕我不在意，总有那么些不良少年，要收他一点保护费。

李剑白那会儿还不是道士，脾气远没以后那么好，当得知自己被勒索的时候，挥拳头就打了过去。

对面有七八个人，这货说他要打十个。

但是不包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站在他旁边，总不好视而不见。

这一架，打出了我二十年的朋友。

也就在这一年，李剑白出家了。

原因是张萍萍的一句话。

那次打架后，张萍萍过来找他，对他说真的不喜欢纨绔子弟，也不喜欢张扬打架的同学。

“我妈说了，我们家穷，欠不得人什么东西，我要去玄应观出家，做道姑割舍你在这里留给我的一切。”

十二岁的李剑白拉着我去喝酒，醉眼朦胧，稚嫩的脸上有很坚定的神情。

李剑白说，我的价格就是张萍萍，倾尽一切，也不惜代价。

所以李剑白出家了。

很简单的逻辑，让我困惑了很多年。

几年以后我从白水村走出去，要念太学，临行前李剑白喝酒送我。

他眼睛发亮，说现在张萍萍已经不讨厌他了，再过些年我从太学回来，一定能喝他们的喜酒。

月光洒在少年的脸上，倔强的笑显得那么神圣，少年的血也总是热，我突然也有豪情上涌，喝光一杯酒摔在桌案上。

我一定能喝到这杯喜酒！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江湖上有种诡异现象，但凡讲了类似话语的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

比如，干完这票我们就金盆洗手，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娶媳妇了，过了今天就没事了……

但无论如何，那个月夜在我回忆里，一直是热血激荡的。少年对坐，李剑白的眼闪闪发光，晃得我发晕。

三

上了太学后，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某年我回老家的时候见到李剑白，已经仙风道骨，衣袂飘飘。

我问他张萍萍呢，他哈哈一笑，说她当了三年道姑，就被父母逼着下山成亲去了。

我惊问，那你呢？

李剑白浑不在意状，我当然还在这里，我发现修玄问道，宁静致远，高妙得很。

“不是，我是问你张萍萍嫁人了，你不难受？”

李剑白反而很奇怪的看着我，我为什么要难受，小时候的话你也当真？

“云在青天水在瓶，世上的事都各有归属，我归三清上仙，她归凡尘俗烟，不过如此。”

沉默，我又问他，你的家产呢，娶不成张萍萍，你也不回去？

李剑白神色一黯，复又笑了笑，没了。

我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李剑白告诉我没听错，白水村改制，家里的生意断了根本，他父亲被人坑骗，未能东山再起反倒没了余财，如今只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

“有时候，我也回家给老爹种种地，挺好的。”

李剑白笑着对我说，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成为现在这幅样子，他已经宁静致远，神怡气定，他已经成了张萍萍喜欢的样子，却已经不在谈论那些少年时的情事了。

太学毕业之后，我在京城写过一段时间书，承蒙几位同窗抬爱，还算聊以糊口，只是没有想到再见李剑白，会是在翰林院。

他成了重阳道派的掌教弟子，前来藏着修书，等书发行全国，戏曲周边上画的时候，都要有他在旁盯着。

我想找他喝酒，发现已经不是那么有底气了。

李剑白倒没这么多顾忌，我们在京城的小酒馆里吃了顿饭，他道袍脏脏的也浑不在意。

他说，房昊，我爹去了。

我干了手里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

李剑白说，他爹去世之后，他终于没有理由再留在白水村，去了重阳教，有玄应观的推荐，又兼天资聪颖，很快被掌教收做弟子。

有人喊他李神仙，有人喊他李真人，再也没人喊他李剑白，或者是某个下午，张扬着要打十个的白水村少年。

李剑白破天荒喝醉了，他以前喝酒从不喝醉，眼睛总是越喝越亮，找个没人的地方一觉睡去，醒来就不会有人发现他喝过酒。

这次他醉着对我叮嘱，让我一定回一次白水村，帮他看看张萍萍过的怎么样。

我答应了他。

四

回到白水村我才知道，原来张萍萍嫁的人就是当年被李剑白拿钱砸过的教书先生。

先生大了张萍萍十岁，却对张萍萍呵护得很，见我来了，小心翼翼摆上酒菜，直到喝高了才放心大胆的笑。

先生说你们现在都出息了，你上过太学出过书，不是我能比的了。李剑白……那李神仙更不用说，十几年前我就比不了，更不用说现在……

先生拉着我的手，念叨了半天，等我终于抽回手想找张萍萍的时候，她已经去学堂接孩子了。

我站在学堂门口等她，李家倒了，学堂却还在，夕阳西下，我看见张萍萍的身影。

她还跟十几年前一样，沉静，平和，始终有一股从容的力量。

她看见我，点了点头，嘱咐了孩子们几句，转身向我走来。

我跟张萍萍不太熟，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只好问一句容易令人唏嘘的问题。

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李剑白在一起？

张萍萍望着落山的太阳，沉默不说话，直到孩子们都走光，剩下她的一儿一女，才慢慢开口。

她说，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就知道李剑白无论给她什么，都是她还不起的，如果她跟李剑白在一起了，迟早会被厌倦。

“我也曾经想过，或许他不会厌倦我，或许我也能慢慢给他更多……但每当我这么想，我就会发现我永远不可能像他爱我那样爱他，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可以做。”

张萍萍看了我一眼，她的背后是漫天晚霞。

在我认识李剑白二十年后，我把张萍萍这些话写成书信，转告了他。

我以为这会像他双亲亡故一样，让他一心玄修，成为一个大造化的道士。

然而他没有。

我不知道他看到张萍萍这些话究竟想了什么，是上学路上的堵截还是课间的玩闹，是玄应观里道姑的微笑还是从白水村到重阳观的千里迢迢。

但可以知道的是，千里迢迢，他李剑白的价格还是改不掉。

“三花聚顶终成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听说，李剑白当道士二十年后，脱掉道袍，长吟下山。

文章作者：房昊

图片作者：符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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