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大象出版社出版）

王国钦《知时斋说诗》连载（九）

《离骚》导读（三）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汤禹严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何琼佩之偃蹇兮，众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苦之能祗？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二句索：取来；藑（qióng）茅：一种占卜用的茅草；筳（tíng）：占卜用的小竹片；篿（zhuān）：楚人结草编筳曰篿；灵氛：传说中的卜师。二句两美必合：意为两个修洁之人一定能够完美地结合；信修：真正美好；慕：值得倾慕。二句犹言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值得倾慕的美女？九州：古代中国分为九个州划，习惯上“九州”也常常代指天下。二句犹言努力到远方去吧，谁为了理想会放弃对美好的追求呢？勉：勤勉自励之辞。二句犹言天下何处无芳草，你何必一定要眷恋着故乡？二句犹言这个世道昏暗而迷乱，有谁来查看我心中的善恶呢？眩曜（xuànyào）：迷乱的样子。二句犹言世人基本的好恶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是这帮小人的嫉贤妒能与众不同。二句犹言户户人人都在腰间佩满了艾草，说香草不能作为大家的佩饰。艾：一种怪味野草；盈：满；要：同“腰”。二句犹未得：指（党人）对于草木的评价还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珵（chéng）：一种美玉；当：承受。二句犹言（他们）将粪壤填满自己的香袋，却仍说申椒的气味不香。苏：取也；充：填满；帏：香囊。二句犹言想听从灵氛那吉祥的占卜，心中却仍然犹疑而不决。二句巫咸：古代著名的神巫；夕降：指晚上的降神仪式；怀：将（椒糈）揣在怀里；椒、糈（xǔ）：降神所要使用的香草和精米；要：同“邀”。二句犹言天上诸神遮天蔽日地降临，九疑山上的神祇也列队迎接。二句皇：指百神之中最尊贵的主神；剡（yǎn）剡：光芒闪耀的样子；扬灵：即显灵；吉故：吉祥的缘故。二句犹言神灵劝屈原能够随高就低，委曲求全，适应环境，以寻求志同道合者。矩（jǔ）、矱（huò）：木工使用的两种工具。二句犹言汤、禹二君严正律己以访求志同道合的贤臣，伊尹和皋陶则能够和谐相处。俨：严正律己；挚（zhì）：伊尹字挚，商汤贤相；咎繇（gāoyáo）：即皋陶；调：和谐，协调。二句犹言如果能够像男女那样两情倾爱，又何必借助媒人的说合？二句说（yuè）：指傅说；操：手持；筑：大杵，古代建房主要是以大杵击土；傅岩：地名；武丁：即殷高宗；用：指高宗访得贤人傅说，用而为相，殷室大兴。二句吕望：即姜太公，姓吕字望；鼓刀：指其曾在朝歌以屠夫为生；遭：遇到；周文：周文王；得举：得到举用。二句宁戚：春秋时齐国贤士；讴歌：传说宁戚曾在贩牛时夜宿东门，扣牛角而歌，齐桓公听后以其贤而举为卿相；该辅：位列辅佐大臣。二句犹言神灵劝慰屈原，趁着现在正当盛年，一切也还都来得及。晏：晚；犹其：“其犹”之倒文；未央：未尽。二句鹈（tíjué）：鸟名，又名子规、杜鹃、布谷等；百草不芳：鹈多鸣于春末夏初，正是花落草长季节，但如果鹈提前（先）鸣，则意味着百花无色、百草不芳。二句琼佩：美玉佩饰，这里为屈原自喻；偃蹇：繁盛的样子；（ài）然：隐蔽遮盖的样子。二句犹言党人不一定能够谅察、理解我的品德，恐怕还会因为嫉妒而加害于我。谅：谅察；折：摧折（琼佩）。二句犹言政局混乱、世事无常，又如何能够让人再留（楚国）？淹留：延留。四句犹言痛斥自己的学生禁不住利诱而投入小人怀抱。兰芷不芳、荃蕙化茅：喻指学生从本质上发生了变化；萧、艾：皆为贱草，喻指不肖之人。二句犹言学生变质没有其他原因，主要是因为不自重、不自爱。修：好修，自我完善。二句兰：滋兰树蕙之兰，喻指其学生；可恃：可以信赖；无实而容长：华而不实。二句犹言放弃希望使之回到世俗去吧，他们无缘与那些高贵的芳草相媲美。委：委弃；苟：怎能够。二句专佞（nìng）：专横谄媚；慢慆（tāo）：傲慢的样子；榝（shā）：一种茱萸类的植物。四句犹言既然他们如此热衷于钻营，又如何能够保持人格的独立？世俗原本就是随波逐流，谁又能不随之而变化呢？干进、务入：钻营；祗：只、单，独立之意。二句犹言兰、椒这样名贵的香草尚且如此，更何况揭车与江离？若兹：像这样。四句犹言只有自己的佩饰真正名贵，但它的品质却一直不被认知而委弃；然而其芬芳的香气不会受到污损，至今仍然没有消失。犹未沫：尚未消失。四句犹言谐和佩饰之音以调节自己之言行有度，暂且没有目的地寻求所爱吧。正当自己年盛之际，到各国周游考察一番。求女：这里指寻求“所爱”。

第十段：战国时代，许多如张仪、苏秦等政治家并不仅仅服务于本国，而是随时为能够展示自己才能的国家所重用。于是，诗人现在也遇到了一个去留的问题。他首先取藑茅以问卜于灵氛。灵氛曰：“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接着又怀椒以求降于巫咸，巫咸则告之：“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一个问题的两个不同答案，促使诗人对楚国的现实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准备同时接受两种意见：既要继续保持自己固有的美德，又开始了另一个“浮游求女”“周流上下”的计划。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旌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

二句犹言既然灵氛已经告诉我吉利的卜辞，我就选择一个吉利的日子准备远行了。历：遴选。二句羞：美食；精：使动词，使琼爢更精细；琼爢（mí）：玉屑；粻（zhāng）：同“粮”。二句杂：兼杂；瑶、象：玉石、象牙。二句离心：离心离德；自疏：自求疏远。二句邅（zhān）：楚国方言，转道之意；周流：从客周游。二句云霓：以云霓为旌旗；晻蔼（yǎn’ǎi）：旌旗遮天蔽日的样子；玉鸾：马铃；啾啾（jiū）：象声词，形容马铃鸣响的声音。二句天津：即天河；西极：西天尽头。二句承旌：擎旗；翱翔：鸟翅上下摆动曰“翱”，鸟翅舒展不动曰“翔”；翼翼：整齐有序的样子。二句流沙、赤水：神话中的两个地名；容与：从容而行。二句麾（huī）：指挥；梁津：使动词，让蛟龙在渡口上架桥；诏：诏令；西皇：指西方之神少昊；涉予：渡我过河。二句犹言路远多艰，传言让众多的车驾在所经路途上等待。腾：吩咐。二句路：路过、途经；不周：神话中的不周山；左转：喻指向着西北方向的秦国而行；期：期待（之地）。二句屯：屯集；齐：使动词，使玉轪排列整齐；轪：车轮。二句八龙：即飞龙；蜿蜿：蜿蜒；委蛇（wěiyí）：同“逶迤”，绵延不绝的样子。

第十一段：这是本诗中屈原的最后一次精神旅行。诗人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才能：“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想象何其之美！“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凤皇翼其承旌兮，高翱翔之翼翼。”——气派何其之大！“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范围何其之广！在我国数千年的文学史上，如此华丽、浪漫、宏伟、精彩的描写，是为仅见！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愉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二句犹言屈原掩旗停车，思想却依然神往远方。志：同“帜”；邈（miǎo）邈：遥远无际的样子。二句犹言借歌舞以长时间地娱天。韶：即九韶，相传是帝舜时的歌舞；假：借也；日：时日；愉乐：即娱乐。二句犹言当皇天被娱乐至非常高兴时，屈原忽然又想到、看见了难以忘怀的故乡。陟（zhì）：同“升”，达至；皇：即皇天；赫（hè）：显赫，非常；戏：游戏，高兴；临睨（nì）：俯瞰。二句仆夫：仆从；悲、怀：悲伤、怀恋；蜷（quán）局：蜷缩不前；顾：回头而看。

第十二段：正当诗人神采飞扬地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之时，无情的现实却轻易地击碎了他的好梦。“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至此，随着去留矛盾的最后激化，屈原内心强烈而执着的爱国情感也在全诗感情的尖锐矛盾中达到了高潮。

《知时斋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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